此人此时此刻出现在归云楼,不做学子打扮,大抵便是二楼雅间内的贵人。
    一位陌生贵女君见了她一面,便能叫出她的字,言语间亲昵讨好,意在拉拢,此番言行岂不奇怪?
    柳长宁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神色疏离。
    --
    “兰”字号包厢。
    茶水煮开,氤氲的蒸气蔓延了一屋。小炉上的茶水沸腾,水泡“噗嗤噗嗤”作响。
    烹茶的红衣男子,却早已背过身,一双眸子定在茶楼后院儿的廊亭中。
    廊亭处站着两位女君,因了距离不远,窗柩大敞。两人的对话零星钻入裴元绍的耳中,他不由眯了眯眼。
    “殿下,茶水煮开了。”红莲垂首立于八仙桌前,看着沸腾的茶水,犹豫的出声道。
    等候了半晌,前方的男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斜靠在木窗边,耳朵尖直直竖起。
    红莲踟躇了一瞬,再次问询道:“殿下?”
    红衣男子背着手,寒风吹得他薄衫猎猎作响,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一般。修眉微拢,语速极快的吐出两字,不悦道:“熄了!”
    黑衣侍卫领命,垂首将烹煮茶水的小火炉内的炭火熄灭。
    顺着殿下的视线,看向廊亭,远远看来,竟是镇南王君。红莲眼底骇然,垂首,再不敢多发一言。
    裴元绍自小习武功,内力深厚,不远处廊亭的对话,仔细听来便能听得七七八八。
    他墨色的眸中划过一抹了然之色,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旌寰那女人,端的是心机重重又恶心透顶。
    前世他以为她应是对柳丞相生出了畸念,爱而不得,抱憾终生。
    却没有想到,此人做事下作。
    两年前为了将他布在琅嬛郡的探子找出来,潜伏入村西老宅,女扮男装,装成饥渴小哥儿,勾引那人。
    他初初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
    旌寰明明亲口承认此生挚爱乃天下第一美人,旁人不知这美人是谁。
    他重活一世如何不懂,她所说之人乃美若洛神的未来丞相柳苍云。
    后来他仔细分析。“光景”被那人赶出老宅的第二日,他埋于琅嬛的探子,关云云一家悉数被灭口。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旌寰这磨镜之好的女人,为查出自己的在漠北的暗桩,在背后给自己使袢。不惜牺牲色相,明明心有所属,却能若无其事的勾引他裴元邵喜欢的女子。
    端的是虚伪又下作。
    要不是那人“不行”……太行,许就要被他阴毒的勾引给诱惑了去。
    裴元绍眸射寒心,阴鸷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廊亭内佯装温润的女子脸上。
    “呵!”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只可惜她此次真情怕是要错付了。
    南方寒门学子第一人柳苍云,在寒门子弟中威望极高,未来将成为整个金凤王朝文官之首。
    她以雷厉风行整顿朝纲的手段,层出不穷的治理河山决策,成就了王朝的锦绣山河。
    前世她指点江山之时,他被关在水牢之中。却从他人口中,屡屡听见,她卓越的政绩。
    据说柳苍云为官期间,每一次举措,皆是以民为先,造福千家万户。
    旌寰夺权之后,朝廷一度陷入士族为患的混乱局面,她以一己之力,捋顺朝廷乱象,逐步渗透氏族,对朝廷内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柳苍云在位期间,以自己为表率,不参加任何党派之争,怀经天纬地之能,行造福天下之事
    这之后多年,海内昌平,百姓安居乐业。
    是以,丞相柳长宁的名声在当年远远高于女皇旌寰。
    柳丞相当年惊才绝艳之能,为人清风亮节、曲高和寡,定不会参与现今的党派之争。
    她胸怀天下子民,如何会被以士族为首的旌寰所拉拢。
    镇南王君这种人,一开始便是输。
    既想要柳苍云身后的寒门子弟支撑,又想要得到她的真心。
    仔细想来,绝无可能。
    他当年不懂爱,后来西樵村,那人教会他很多东西。
    喜欢无关权利,无关美丑,无关贫富。心不知之所起,往后所为皆是一往情深,掺不得杂质。
    倘若当年,他没有诸多的顾虑,带着她回京,她许就不会死在那场火灾里。
    倘若他能再次重活一次,他与她许能有另外一个结局。
    一个他想要争取的结局。
    裴元绍黑眸直直的盯着远处,视线却没了焦距。
    鱼哭了水知道,他倘若哭了谁能让她知道?
    裴元邵眼底溢出浓郁的墨色,顷刻决堤。
    他恍惚片刻,耳朵边又窜入那两人对话声。
    定睛看去,远处身披樱花绒毛披风的女子疏离的退后一步,冷声问:“阁下是?”
    “我叫旌寰,字流光,苍云往后叫我流光便是,你与我之间不分彼此。”
    同样的介绍在脑海中响起。
    当年西樵村,旌寰伪装成“光景”,对那人说:“我叫光景,女君往后叫我景哥儿便是。”
    裴元邵一手撑在窗柩上,本是漫不经心一瞥,便见了旌寰身前女子的背影。
    那样的画面,仿佛与当年西樵村光景自我介绍的那一幕重合。
    许是屋外的雨幕朦胧了视线,亦或者旌寰下作的伪装,勾起了他对那人心底浓的化不开的思念。他恍惚觉得廊亭下身着樱花披风的女子,与那人竟重合成了一人。
    越看越像,那纤长的身形,刻板挺立的身姿,半披于肩头的乌发,悉数重合。
    裴元绍伸手捂住胸口荒谬的熟悉感,双脚控制不住的向前走。
    他恍惚听见,红莲跟在他的身后说着话。可他却如同魔障一般,跌跌撞撞的下楼,跌跌撞撞的冲出客栈后院儿木门。
    破门而出的那一刻,他极为狼狈的被木门槛绊倒,身子倾倒,跌入一人温软的怀中。
    鼻端传来清淡的草木香,他头枕于一方温软上。眼底似悲似喜,人间五味杂陈充斥在那双如墨的眸内。
    第43章
    柳长宁被突如其来的人撞了满怀, 她蹙眉, 眼疾手快的将身前的男子推开。
    不准痕迹的后退一步,衣衫被来人撞的略显凌乱。她低头理了理褶皱,抬头时, 一张魅惑的俊脸映入眼帘。
    柳长宁整理衣衫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顿, 她立在原地,将额前滑落的发丝别于耳后, 眸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
    万没想到,今日在这金陵城内,竟能与他偶遇两次。
    两年了,便宜夫郎似乎没什么变化, 身着一袭正红色宝相花刻丝棉袍, 素白半月水波锦缎封腰,正红的棉布衫将男子最为诱人的峰腰翘臀, 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弧度。
    他一头如瀑的乌发半束半披。许是方才险些栽倒, 几缕发丝不听话的落在他殷红的唇上, 红唇颤抖, 艳如牡丹花蕾,惑人而不自知。
    柳长宁抿唇,不赞同的再次扫了一眼来人。
    此刻廊亭外正下着绵绵冬雨,便宜夫郎却似乎感受不到冷。如此冷的天,绵衫盘扣一颗未扣,露出半边修长的脖领。绵布衫原是厚重修身,腰带紧紧收系封腰, 颀长俊挺的身形曲线凸现,端的是又平添了几分魅惑风情。。
    柳长宁在外游历一年,见识过这个时代,家中长辈、当家妻主,对男子德行的规范。便宜夫郎往日衣着穿戴,应是备受文人墨客苛责才是。
    男子容貌美颜,又穿戴不规整,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不贞不洁的帽子。这个时代对哥儿的穿着、言行有刻板到严苛的教条规范。
    她几乎走遍了金凤朝的大小州郡,除了秦楼楚馆内的小倌儿,衣着松垮外,便再没有见旁的哥儿如此大胆过。即使有男子抛头露面行商者,也俱是遵循礼法,衣着规整。
    眼前这人如今在天子脚下,我行我素,张扬肆意,不受礼法所累。
    只有一种可能:有位高权重之人,为其撑腰。
    几年前,她便知他的身份不简单。如今金陵城再见,他鲜衣怒马,衣着华贵,一眼看来便知身份不凡。
    倘若他身后家族乃王侯士族,此番怕是不能与之相认了。
    柳长宁眯了眯眼,冲着对面之人点头招呼,做势便打算避开身子,让他先行。
    却不料,抬眸便对上他那双如悲似喜的眼。
    柳长宁本欲转身的身形顿在原地,眸光微闪。脑海中零星显出一双一模一样的眼,黑的仿若能滴出墨来。
    眸内有绝望没顶的悲痛,又夹带着释然的欢喜。
    充斥着浓郁五味杂陈的眼睛,令人见之不忍,心口无端多了丝动容。
    被人推开,裴元绍慢半拍的抬起头。不远处的女子以半面银质面具覆面。
    半边脸露于空气中,并不见全貌。
    一双清冷的眸子,显得尤为突出。
    她的眼睛形状不是圆眸,杏仁大小。眼尾微微上翘,距离近,能看清楚瞳仁中浅淡的颜色,不是黑白分明,是琉璃一般的茶色。
    裴元绍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抖,一样的眸色,一样的身形。
    方才撞入她怀中之时,她垂落的长发搔刮他的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险些落泪的草木清香,俱是一样。
    即使眼前之人半边侧脸与那人无丝毫相像,他却仿如中了魔怔一般,疯狂的想要看清她面具下的真容。
    倘若她易了容,倘若此乃□□,倘若她没有死……
    裴元绍仿若听见自己死寂一般心脏的跳动声,两年了,它……第一次如此鼓动,迫的他将最后一丝清明扔掉,遵从心中所想。
    手悬在半空,颤巍巍的的覆盖上那张硬质面具。
    面具触手冰凉,他伸长的指腹条件反射的缩了缩,心口的声音却容不得他收手。
    裴元绍闭了闭眼,手指倏然用力,将面具扯开。
    眼前女子的脸全然便暴露在空气中,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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