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到书塾里来念圣贤书,家庭大多殷实富裕,吃穿不愁,来此不过是为避长辈絮叨,又或是私底下觉得自己有两分官老爷命,舍了可惜,倒不如上赶试一试,成或不成都无伤大雅,因而偌大书塾真正有心仕途□□,寒门登科之人,屈指可数。
    陶家兴自那日见过黄氏,仕途之心又坚定两分,只是这会书案前迟迟无法行书落笔,厢房门被三五同窗撞开,冲到里头扶额理帽,歪歪斜斜在跟前排开一溜,是来劝他寻自在的。
    “陶兄,今日先生难得放我们一日闲,你不出门走走?”
    “不了”陶家兴摇头:“前两日先生叫我们熟记的文章,我略有模糊,今日正好温读,不与诸位同窗一道,另寻下次便是”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惊道:“哪怎么成,没陶兄在旁,我们拿什么同小娘.....咳”见人面露疑惑,连忙改嘴
    “唉,我的意思是,陶兄整日与书为伍,少同外人往来那成,先生说陶兄将来有金科玉律的命,未来大老爷总不能浮脱于案牍纸面,外头百姓是富庶艰难,且还要亲眼见过方知真假,陶兄以为如何?”
    同伙朝他暗竖指头,便是他也叫自己文思敏捷所惊,如此才情,若不是深明来意不纯,只怕来年院试乡榜,少不得有他一席之地。
    陶家兴剑眉一拧,不喜所谓“官老爷”之称,先生当年没少夸过旁的学生,一语成谶,无不是功名加身,唯独他例外,连着三年不第,活生生是块招牌,专打先生金口的烂招牌。
    他虽从未提及,但心里不郁积久,同窗此言无异于揭人创口,当即冷色:“是民是官,且等以后,你们又何必旧事重提戳我痛处?厢房鄙陋,迎不下几位大佛还请出去”
    “这”察觉青脸,明白自个是马屁拍蹄子上,忙赔罪:“陶兄会错意了,在下并无羞辱之意,你也知道我这人别本事没有,好戴文人雅士的高帽,引经据典稀烂,偏又爱卖弄,常常错而后知。
    不若如此,我听闻西边街上有家新办的煎饼果子,滋味同别家不同,乃兄摆不起满汉宴赔罪,便拿这饼子对付一二,陶兄可得赏脸,否则兄必得懊悔良久。”
    见他伏低赔罪,眼眸真诚,到底有两分同窗薄面,陶家兴面上稍霁却道:“不必多费礼数,有心即可”
    劝慰的暗下咬牙,这姓陶的果真出了名犟,软硬不吃,好说歹说不行便要光火,又想起街边摊煎饼容貌似花的小娘子,气不免往下沉了沉。
    若不是自个一伙长相不大尽如人意,他何必如此低声下气来求人同行。原他们是想借陶家兴的相貌冉助,好跟小娘子搭话。毕竟相貌良者,人皆愿交付。
    屡遭拒绝人难免打出感情牌:“若陶兄不应允,我便自降书童,为陶兄研磨铺床当牛做马,以此来抵我的罪过”他说的情真意切,上前便要取墨条,大手大脚,不明白的以为他是要砸东西。
    陶家兴不得不动容,最次的墨锭尚且索价六钱,真要甩了,陶家兴不知自个能不能再朝他娘要钱,他抬手将人拦下,退了一步:“乃兄既有心,依你所言便是,还望别糟蹋这墨锭”
    “好好好”人一点不在乎糟蹋两个字,总算是把人拐上道,吆五喝六说请客,拉着陶家兴出巷子直奔西街煎饼摊。
    柳胡同巷子在东街,离西街有半刻钟脚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们几人颇为显目,磕碜是真磕碜,俊朗是真俊朗,此刻倒是将人靠衣装这样的名句击得粉碎。
    歪瓜裂枣四人组家里颇为富裕,身上衣服绸缎料子价值不菲,配以腰间朱穗,晃晃荡荡宛若行走的银子,满身富贵气,圆盘扁脸横顶着酒囊饭袋四个大字。
    反观陶家兴一身洗得发白的袍子,身无长物,连束发的礼冠也是柄无彩木簪,但青沥松柏,孤云野鹤般矜傲之气却令旧添上风采,一对星目倒叫尔虞我诈清明,望时脱口夸一句谁家的好儿郎。难怪他们要邀他同行,没见左右女郎羞面,若不是碍于礼法早扑过来了。
    陶家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前头虽一直朗声催促,他依旧闲庭信步的走,走马观灯贪看街上的烟火气。既是出来,他便看个够,回去免得惦念扰心,只是不知为何越到西街他心头越不安,待看到煎饼摊前的临街背影,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陶兄,你磨蹭什么啊,这煎饼每日有数去晚就没有了”
    他们这头动静闹得有些大,离煎饼摊子又太近,林云芝听到嘈闹下意识看过来,两双眼隔空相触,皆是转为惊讶,只不过其中有个高低。
    林云芝是短暂一瞬而后烟消云散,展露笑容,陶家兴却心头一颤,涌出诸般疑惑。
    同窗推搡,无知无觉便到人跟前,歪瓜裂枣四人组暗下桃园灿烂,早听人说西街煎饼娘子生得貌美请丽,他们偷摸在远处观望过两次,但模模糊糊大体能夸句漂亮,现下云消雾散他们才觉漂亮二字苍白。
    美人垂睫,无宝衣修衬,却不妨碍其白肤塞雪,蛾眉丹唇,身段隐在宽大的酱衣下,透出两分玲珑,芙蓉去雕饰,乌挑青丝引人嗅其下风光。
    再听人细细温语,那句郎君可是要煎饼,硬是平白里生出绮丽,无端在心湖面上,兴风作浪,涟漪翻涌。
    歪瓜裂枣四人恨不能多生两张嘴,贪与人多说两句,可还没等他们张口,边上一路上木讷扯后腿的陶家兴,却突兀朝煎饼摊子的小娘子一礼说:“嫂嫂安”
    四人惊得心绪齐飞,其中心思深远者,噙着笑,啧啧道:“果真天下男子最令为兄钦佩之人,莫过是陶兄耶”
    瞧这声嫂嫂,何其自然。倘若有人同自己提其木讷,他铁定给他个大耳光子,木讷?这要是木讷,他们怕已经深埋黄土了。然而,更让他们惊掉下巴的是小娘子非但应下,还喊了声“小叔叔”
    这下四人组彻底零乱了,他们究竟错过什么。领头邀陶家兴的忽地回过味来,他记得陶家兴确有一位年貌寡嫂,不会就是眼前的小娘子吧?
    他颤巍巍犹不死心地问:“陶兄,这位是?”
    陶家兴道:“是家中大嫂,只是不知大嫂何时做起煎饼营生的?”
    林云芝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顶着人大有深意的眼神,她艰难地扯开笑应道:“不大久,业有半月,娘同家里都好,叔叔安,可要尝尝家中饼子?”
    陶家兴想也不想,脱口道:“尝”干脆利落
    林云芝忍不住手抖,念起黄氏叮咛的话,颇有种小时候偷跑出门被长辈抓现行的窘迫感。
    第8章 陶老大死因
    林云芝大场面没少见,能拿自个当半个长辈看,但此刻毫无长辈架势,反倒束手束脚似从骨头缝里往外长,全身三两重的骨头争相叫嚣,
    颠熟嚼烂的本事,如今不是刷酱多了,便是饼皮摊厚了,等五份不明滋味饼子出炉,林云芝心里头百转千回问自己为什么要问吃煎饼?叫卖叫习惯了?
    “若不还是吃碗混沌吧,饼子干,一会烧嗓子眼”人剑眉拧川,林云芝下意识以为是咸了
    陶家兴却摆手道:“不用”他不置可否,倒是有天生的本事,眉头川字愈深,若不是胆子只那么点大,林云芝甚至想喊出声:兄弟,不好吃咱不勉强。
    得,这饼子是跑不掉了。
    她弄不清自己为何在他面前格外发憷,谨小慎微,跟前人面上稚气未退,五官硬朗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之间,琼鼻薄唇,梁骨裁鬓,眉宇三寸虽有锋芒却不迫人,和书面上描刻的阴鸷首辅更是天壤之别,自己理应不惧才是。没由来像是烙进骨髓,本能而发,脸色难免有些苍白。
    歪瓜裂枣四人原想同煎饼小娘子搭话,特地邀来陶家兴作陪,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好歹读过两年圣贤书,礼法规矩背得稀疏二五眼,当人小叔子面勾搭其寡嫂,四人自诩风流,也行不出此等没脸没皮之事。
    但做哑巴望天那太窝囊了,索性埋头吃饼,才咽下两口便晓得摊子为何生意火红了,这滋味恁足,遂而他们闲下来的嘴找了活,好话连珠串往外冒。
    “嫂子这饼太香了,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咽下去”
    “就是,我决计往后朝食我都要吃嫂子家的饼,回头我便吩咐小厮来卖”
    “叫你家小厮多买些,正好把我们几个都带上”
    “ 好说,好说”
    他们都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灵舌头,平常家里大厨变花样,却也落不着好,如今仅是张粗鄙的煎饼,他们倒一点不吝啬好言好语,真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饼香。
    林云芝莫名其妙多了几位长期客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应好:“你们能瞧上那是我的福气,想吃只管来,不冲你们是家兴的同窗,光这些好话,我便管够。”
    她瞥了眼自家小叔的脸色,不大敢确信加了句:“家兴若是也想,正好让他们捎上”,没想到人淡淡“嗯”了声,林云芝一愣,难道他皱眉不是因为难吃?
    用手帕擦了擦手,陶家兴乜斜着瞧看他,问道:“嫂嫂这摊子想来艰苦,几时起又几时回?”说着他盯着沉重的鏊子木架,声音沉了沉:“这些东西都是嫂嫂一人之力?”
    林云芝自作多情当这是关心。
    “并非,左右同行会帮着些,倒不大用我费心费心力”笑道:“镇上离家不大远,推车而来,辰时初刻起,晌午便回,怕天黑不好走。也就这两日是一人单来,前些农闲二房也帮着来照看,眼下地头事渐多,我一人能应付过来”
    林云芝说完晌午便回时,人脸色明显一松。
    “若是在镇上遇上事,只管来柳胡同巷子寻我”陶家兴蜷在袖口里的手掌紧了紧,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厚重:“嫂嫂一介妇人在外,难免有诸多不便,不必忧心会叨扰,娘知道想来也不会多说”
    林云芝嘴上应下,心下实则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先说不好叨扰,叔嫂之间原就容易让人诟病,少些亲近是有好的。
    况且便是找了又能如何,他现下大事不顶用小事犯不上,自己见了人还容易发憷,她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哪里会上赶着讨不痛快。
    陶家兴以为人听见去了,脸色缓和些道:“正巧今日闲,我便留下来陪嫂嫂,不说分忧,搭两句话解闷也是好的”说着不等林云芝回神朝同窗四人说:“陶某今日便不作陪了,几位兄台若是有事尽可去忙”
    四人叫他叔嫂二人来去间的嘘寒问暖推至无以复加的尴尬局面,碍于面子死撑,现搭好台让他们下,他们自然上道,纷纷点头:“那便再寻来日与陶兄共饮”
    陶家兴拱手:“失陪了”
    林云芝察觉这人厚脸皮劲儿忒大,前头嫌弃自己不好,怎么又肯留下来帮自己?等等,重点是她不需要帮啊,她还是劝劝:“都是娴熟活儿,废不了多大力气,不敢劳烦叔叔,我一人足以”
    陶家兴指腹摁在钱匣上,浓睫拉开,眼底涌出抹晦涩神伤道:“嫂嫂不迎我,嫌我添乱?”
    那嫌是真嫌,话往肚里沉了两转,吐出来别样的违心动听:“求之不得呢”后转去摊煎饼,想着转移注意力,别一直手忙脚乱,影响买卖。
    煎饼是粗粝物件儿,从不纳罕,但今儿整条街独属煎饼摊子热闹,仅仅是摊前一对璧人,小娘子自不必说,每日瞧她之人排得老远,多是青年才俊,但现下却叫黄花闺女占了大头,清一色望去青红着紫,云鬓钗环,为的皆是在旁拿着钱匣子的男者。其容风流,袍衫木簪,却叫满腹诗文熏陶染晕了眉眼
    有酸文人骚客就会骗不暗世事的小姑娘,也有熟人仗着胆大,多嘴问两人干系,男男女女皆有,鲜奇的居然有好事牙婆,他们倒是不隐晦神色。林云芝笑着解释,到后头问的多,也懒得说了。
    “娘还在家,叔叔也早些回去吧”
    陶家兴替人整理好推车,颔首道:“嫂嫂路上小心”说完也不走,留在原地等林氏离开,望不见时才转身回书塾。
    一回厢房就在案前落座,取笔点墨在信笺上奋笔疾书,端正有力,如铁画银钩,一连洋洋洒洒整篇一页不间断,等待写信头问安时兀地愣住,旋即嘴边绽开一抹苦笑。
    “家中哪里来人识字”他起身点起烛台火,将墨迹未干的信点着,青烟腾地往上,而后被湮灭在灯盏里,是得亲自回去一趟了.
    **
    东大街末头有座宅院,占地极广,飞檐翘角,朱门横匾上书着“张府”两个大字,里里外外网了层油花,是镇上有名的财主家,后院小门边角也有讲究,栽了两盆海棠花。
    守门子的下人见前头摇摇晃晃来个婆子,到跟前才认出来,是花柳巷子的覃牙婆,忙赔笑道:“什么风把牙婆吹上门来了?”
    覃牙婆竖眉寒目道:“你个耗子精,没事我便不能来窜门不成?好叫你老爷知道,你耽误他大事,仔细你的皮”
    那下人却不惊,笑吟吟地将牙婆迎进门道:“牙婆别打趣我了,快些里边请,老爷早吩咐过,若是您来只管领着去见他”
    “算你识相!”覃婆子笑骂道:“这道儿我比你熟,用不上领,我自个去便是”
    人笑呵呵地应好,等那倭瓜身段颠着碎花步望不见时,他突然冷下脸,碎了口吐沫:“没心肝的贼婆子,又不知来祸害哪家姑娘媳妇儿了”
    当今天底下有四种人招惹不得,游僧,乞人,长舌妇,牙婆;
    后者专做伤天害理破人家庭的事儿,常如给东家恶汉牵西家寡妇的门,又比如倒卖好人家的姑娘丫鬟进烟花地,专吃昧良心的钱,家府老爷贪“吃”,素来荤素不忌,寡妇丫头没少拉到屋里,大多便是这牙婆牵头搭线。
    林云芝若是此刻见到哪牙婆必定惊讶,因她今日才同那些姑娘小伙堆里问她同四房的干系。
    覃婆子倒真没说错,这张府院落比自家院子还通透,寻到府主人屋子跟前扣了两下房门,朝内朗道:“爷,是我”
    有道粗狂的男声回了句,内屋传来女子嗔声,而后窸窸窣窣响闹后,内屋走出体态圆润,肥头大耳的男子,硕大的脸盘子上还印着口脂,不用细想也知道屋里正在行何事。
    张正阳好事被打搅,心头有些不大好,但又因是覃婆子才没发作,毕竟她每次来都给他送来“好货”,他自然给些脸面,沉声道:“覃婆子好些时候没来,可是又寻找什么好货不成?”
    覃婆子笑道:“是陈货”
    人脸霎时拉下来:“便如此你也敢送我跟前来?”
    “你别急,且听我说”覃婆子见人翻脸忙解释道:“在我这管叫陈货,可搁在张老爷心头那可是天仙也换不来的人。”
    张正阳顿时来了兴趣,砸吧两下嘴问:“倒说来听听”
    覃婆子唉了声道:“老爷可听过平安村陶家寡妇?”只这一言,张正阳登时变色,
    覃婆子乐开道:“这之所以喊陈货还是因张老爷呢,老爷自个使钱砸不来,再喊新货岂不是打老爷的嘴?”
    张正阳眼角抽了抽,脑海里浮现道倩影,心头止不住发痒,为了能把人弄到手他可是费了大工夫,不仅放钱引他丈夫豪赌,又暗地找人殴打,好不容易盼到人做了寡妇,隔三差五便让那些讨债的上门去催
    他不信美人能消受得住苦日子,到时候他再给人做主还了债,金玉珠宝,陶家寡妇不得感恩戴德,任他上下其手。
    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这头日日熬着,唯恐时候不对抱不得美人归,不曾想没把没人盼来,倒是把覃牙婆给盼来了。
    “你是来挖苦老爷我的?”
    覃牙婆道:“哪敢,只是不想老爷被蒙蔽,陶家寡妇怕是不会轻易到您府上来喽,人家生意正红火呢,想来要不了多久,前头丈夫欠下的债自个儿就能还清”
    这一说张正阳急了,还清那还有他什么事?忙把牙婆往屋子里请,好茶好物供着,又叫下头人取了沓银票。
    覃婆子见着钱,笑呵呵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听罢,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喃喃道:“如何会这样?好日子不过非要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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