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借着换衣裳,撇了众人,往后头走来了。
    他才在楼上与银瓶对望,实指望她能下楼来理他一理,为此还特意打发了身边的小厮。不想那丫头把身子一收,半天也没动静。他假意应酬官员站了会子,最后也只得自己一个人往回走,白璧似的脸上风轻云淡,心里可难说没一点儿落寞。
    这些时给她过得太松散了些。
    经了那天晚上的折腾,他再自持也怕管不住自个儿,防微渐杜,索性不让她到跟前,只轮番儿叫了银匠打花翠,裁缝做衣裳,流水一样送到她跟前。余下的时候放她自己休养,她便与县官女眷打成了一路,常在一处吃吃茶、做做针黹。
    她能渐渐活泼起来,他心里是高兴的,可好几次故意打她窗下过,隔着窗槅瞧不见人,又难免哀怨。
    这衙门的前厅与后院间连着个池塘,四周也仿宅门里的花园子种着些花木翠竹。眼下前头裹乱,几乎所有下人都赶去待客,更显得夕阳下花树浓阴,一湾流水,倒也清静。裴容廷下了桥,绕过假山,忽然听见一阵步声微微,娇喘细细。
    他才煞住了脚,就见那山石后跑出个姑娘来。
    这姑娘白袄红袴,手握着把粉纨团扇,蹁跹着往前一扑。见了他忙顿步,摇摇摆摆站住了:“嗳,是裴大人!”说着不端不正蹲了个万福,把那含春的粉面儿一抬,羞赧道,“奴正看见一只绿蝴蝶有趣儿,才扑了一把,倒惊扰了您,还请大人恕罪。”
    裴容廷瞥了一眼,看她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是谁。才皱了皱眉,那姑娘已经了然,忙道:“奴贱名桂娘,在司马大人府上供唱,前儿有幸…见过大人一回。”
    这么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却也无意与她搭话,闲闲应了一声,接着往前走。
    桂娘自打上次被他撂了一回手,对他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已有了准备,忙又几步跟了上去,伶伶俐俐笑道:“既遇着大人在这里,奴恰好有一椿事,有心告诉大人,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抬头觑着裴容廷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好奇的意思,咬了咬唇,自己赶着说了出来:“那位银姑娘…就是大人房里的人罢?”
    裴容廷虽没接口,却停住了步子。
    桂娘见状,忙又轻轻道:“奴从前偶然…见过她一回。”
    他把这话暗自过了一过,终于转过头看向桂娘:“在哪儿?”
    桂娘左右瞧了没人,方凑近了些,低声道:“说来实在赶巧。叁年前奴在天津卫时买在个人牙子手里,正好儿遇见了那银姑娘,不想方才又在后台见着了她。奴与她虽相处了不上两个月,奴倒很知道些她的底细…”
    底细两个字果然进到了裴容廷心里。
    他又打量了她一回,往旁边一瞥,随即踱步绕到了假山后。桂娘会意,忙也跟了上去。那嶙峋的山石上生着好些薜荔藤萝,又在背阴处,甫一迈进便觉得遍身沁凉,可她站住了脚,却又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裴容廷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颏示意她说下去。
    桂娘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道:“奴今日告诉大人,原也不为别的,只是见大人十分的人才,怕您给人诓骗,凭白惹了麻烦。那银姑娘生得虽好,像个灯人儿,身上却很有些渊源哩——还记得那会儿在人牙子手里,她前脚被买走,后脚便有人来抓,知道人牙子放走了她,把他们那儿窗户墙都砸得稀烂。”
    裴容廷顿了下,不动声色继续问:“是谁?”
    “气势汹汹的…”桂娘想了一想,故意又压低了语气,“大抵是官老爷罢。”
    桂娘望着裴容廷,蹙眉微笑着,脸上浮上一副为难的神色,像是真的在为他担忧。她是小旦出身,唱念做打是老本行儿,更兼那白司马常拿她结交官场,她知道当官的人最忌讳被美色绊脚,也见过好些官爷发现自己小妾底子不干净,连夜打发下堂的。
    裴容廷脸色沉沉了半刻,然而那眉间的一点皱就仿佛风吹西湖,风过了,很快就消散了。他仰头看着山头垂下来的一柳子滴翠的藤,一壁思忖这小戏子的意图,一壁淡淡道:“你认差人了,我们姑娘并不曾到过天津。”
    桂娘愣了一愣,急切切道:“怎会!奴敢赌个咒,那模样儿,那声口儿,便是瘦了些,也一准儿是她没错!”
    裴容廷不再理会,提步便往外走。经过她的身旁,桂娘仰头,望见他如玉般的脸上淡薄的神色,忽然一口气吊上来,旋过身,咬牙冷笑道:“大人前儿才花烛之喜,怎就知道银姑娘从前的身世?——是银姑娘自己说的?还是卖她的虔婆说的?勾栏里人十句话八句假,别人不知道,奴知道!大人别看她这会子装憨儿,当年她亲口对奴说,自己可是前头那满门抄斩的徐道仁家的——”
    “放肆!”
    裴容廷猛然停住步子,眼波一横,低低呵了一句。尽管压低了嗓子,这两个字仍锋利得似箭离弦。他是做惯了冷清性子的人,一点起火儿来,更吓煞人,桂娘再机敏些却也不过二十年纪,哪里禁得住这架势,慌忙叫了一声“大、大人”,跪伏在地上。
    他没转过身,不叫别人看到他拧紧的眉头。略平了平心绪,琢磨她的声口儿,倒真像与流落时的婉婉颇有过交往。
    但她说的若是真的…
    难道当年徐府覆灭之后,官中仍在暗地追查婉婉的下落?——不应该!徐氏一族是按谋反的名头治罪,杀净了男子已经足以震慑朝野,便是遗漏了个把女眷在外,又掀得起什么风浪,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他在官场这些年,也是经手抄过家的,知道分寸。
    无论如何,这小戏子是白司马的人,在她跟前不能露出破绽。
    他把这百转千回埋在心里,背手站着,闭了闭眼睛。
    他是挺拔的高个子,桂娘跪着往上窥探,更见背影气势如山,影沉沉的透着一股子生冷。
    多奇怪,在白家酒宴上见到的润泽如玉的男人,也有如此凛冽的时候。她心里发颤,忽然见他回过了身,徐徐走过来,语气缓和了些,轻描淡写道:“诽谤她的出身,与你有什么好处!倘你有所求,大可不必编排这些倒叁不着两的故事,明公正道地求到我跟前儿,也许我还得有的考虑。”
    他如此说是为了撇清,可在桂娘听来,却像是针扎在心窝里。
    怎会是她的编排!叁年前,她与徐娘——初夏的天津,九河下梢的海河岸,密密的芦苇蓬蒿长得足有一人多高。漕运发达的地方,多的是把妇女当牲口一样买卖,阴差阳错地,她们两个人沦落到了同一个牙贩手里。
    那应当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挨打,挨饿,可一趟趟的痛苦她都记不清楚了,反倒有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留存——有一阵子徐娘害了伤寒,浑身烧得烫手了还在喊冷。她解开自己稀脏的背心裹紧了她,徐娘烧糊涂了,抱住她梗着脖子便喊娘,戚戚沥沥哭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桂娘才知道,怀里的小娘竟就是那坏了事的徐首辅的千金。她听着她喃喃诉说起从前,那京城,徐家,竹马的哥哥,相府的荣华,再到后来抄家抄斩,树倒猢狲散…瑰丽的,苍凉的,许多故事。都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呀!
    能有个美丽上品的落魄小姐与她推心置腹,尽管是在小姐不甚清醒的时候,于桂娘而言,也是一辈子难得美丽的回忆。
    然而就是这点子回忆,也终于要被那小姐亲手夺回去了。
    叁年后的今日,桂娘发觉那徐娘不仅逃出了命来,且已洗刷了身份,成为贵人的爱妾。然而她换了个身份,也仿佛换了副心肠,再见到她的时候,那弯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欢喜,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对面不识的茫然,仿佛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瞧那假兮兮的矜持样儿!生怕旁人看出她与个小戏子有牵搭似的,浑忘了当年两人在海河边洒泪而别,自己是如何搂着她抽涕允诺,“姐姐照拂我这许多,来日若逃得出命来,必定报答姐姐的恩情。”
    桂娘恨得要命,熬不住要报复,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个弄巧成拙,这裴中书不仅不信她的话,甚至连听也不想听。
    不过半路买的一个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戏,至于就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窍,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着裴容廷这么尊大佛——从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正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忽然听见假山外的树丛窸窣,伴着一声儿娇脆的低叫。
    “哎哟!怎么是你,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望去,正对上裴容廷瞥来的一道凌厉的眼光。他下颏往远处一扬,桂娘愣了一愣,立刻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后跑。她是练家子,走路没声儿,一闪便转到山石后头,借着这机会,连忙溜走了。
    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后脚儿转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滚着羊皮金边儿。手执一把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颏上。看见他,倒并不很惊讶,抿嘴微笑着叫了一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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