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王玉溪几分无奈地看向她,他淡淡一笑,眼波中微不可见地起了涟漪,其中,竟是靡丽地隐现出了几分妖娆瑰美来。
    马车辚辚,尘雾飞扬。
    周如水见之一愣,很快,便撇过了脸望向了车窗外。在王玉溪看不到的角度,她捏着弓的手紧了紧,眼眶也微微地泛起了红。这表情,好似是松了一口气,又好似,是许久不能达成的愿望终于得偿所愿了。如若谢蕴之能看到此刻的周如水,他是否会后悔当年未耐着性子陪她习字呢?
    不多时,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山林深处,待车停稳,王玉溪又从暗格中取出了个精致的箭囊,箭上的箭头已被取下,全改用棉布包住了。见周如水盯着那箭头发愣,他耐心地解释道:“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
    话音方落,周如水就欢喜地笑了起来,她极快地接过箭囊,便如脱兔一般跳下了车。
    一手抓着紫檀弓,一手拎着箭囊,周如水俏生生地立在了车前,她远远望着王玉溪,美丽的眸子熠熠生辉。螓首微歪,朝他扬了扬手,便可是乖巧地笑道:“全凭三郎做主。”
    周如水是真的很欢喜!就如同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个仰望艳羡的人儿一般,她年幼时最羡慕的姑子就是符翎。哪怕,自太子去后,符翎早已再没了当年的荣光了,符翎仍是周如水所仰望,所艳羡的人。有时细想,周如水甚至还会觉着,符翎是幸运的。人之一生,有过入骨深爱又不被辜负便已算不得可惜了。毕竟还有些人,就如她,穷尽一生在情之一字上都是徒劳无功,都不曾被厚待。
    遥想当年,符翎兴起嚷着要学武,太子便亲自教了符翎鞭法。因了太子的护佑,策马扬鞭,舞刀弄枪,居常带刀,观看武事,许许多多公卿贵女们都做不得的事,符翎都能任性为之。
    彼时,周如水亦是艳羡想学,但母兄却决然不许,更是训教她身为贵女应当恭谨克己,切不可如符翎那般骄纵妄为。
    因此,她自小便远远地看着张扬如织的符翎,自小便羡慕着能够随心所欲的她。她羡慕符翎有个不重名声的母亲,羡慕符翎不必时刻都端着深闺千金的娇羞之气,羡慕符翎的房中摆列遍满了军器,羡慕符翎能时常与太子洛鹤手下的众将比武,更羡慕符翎能与大丈夫们一同拼杀疆场。
    周如水始终都记得,有一年重阳,那一年,她还是个身板似芽菜的豆蔻小童,符翎却已是玲珑有致的大姑娘了。
    周如水就立在廊前,眼见着符翎穿街打马而来,她手中的软鞭跋扈,她艳红的裙摆娇艳。鲜衣怒马,美人如画,符翎同众星捧着的明月一般,艳织张扬得令满街的郎君姑子都为她出了神。可符翎谁也不看,她只直直地望着立在廊下的太子洛鹤,她朝他奔驰而去,娴熟地轻扯缰绳,娇艳地轻笑,将软鞭轻轻□□腰间的玉带里,便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张狂地,信任地,任性妄为地直扑向了太子洛鹤的怀中。彼时,太子笑意盈盈,只一挑眉,便纵容地朝她张开了手臂,稳稳地将她接进了怀中。
    彼时,周如水离她们很近,她清楚的听见大兄道:“你呀你……”只那一声,无奈、缠绵、更是娇宠……
    哪怕如今再回想,周如水都觉得,这是她年少时听过最美的情话了。“你呀你……”不过一声叹息,却回味悠长,情意绵绵。
    一直以来,周如水都想同符翎一般学些功夫,如此,她在关键时刻才可靠己自保。但可惜,娄后不准,公子沐笙也难得的不肯纵容她。
    如今王玉溪歪打正着,不管本意为何,倒是遂了她的多年夙愿,也不怪她方才险些哭出了声来。她想,这回让她学打弓的由头可不是一般的好呀!习字又是兄长与三郎有约在先的!公子沐笙还真是再无由头拦着她了!
    这么一想来,周如水倒窃喜了起来,她那模样就似个偷了腥的猫儿,大眼水盈盈滴溜溜地转着,直是笑靥如花。
    ☆、第37章 复为帝姬第二十五章
    沉浸于不但能习字有成,也将善骑射的憧憬中,周如水倒忘了射技并不好学,就譬如,王玉溪一个少年郎,是不好真刀实枪地手把手来教她这个小姑子的。
    但显然,王玉溪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下了车,在精卫的拥簇下走进山林,林中树木繁盛,芳草萋萋,飞鸟跃空而过,树叶扑扑作响。
    待他们在一排葱郁的老樟树边停了下来,紧接着,簇拥着他们的精卫中便走出了一个身着男子衣袍的仆妇,那仆妇脚步生风,显然懂武。她上前朝周如水一礼,便紧跟在了她的身侧。
    随之,王玉溪也取了把弓来,那弓弓弣处的髹漆上缠着的丝线已有了几分磨损,显然是他惯常所用。
    周如水盯了那弓一眼,便回过了神来,抬眼,就见王玉溪朝她勾了勾唇,眼中浮着三分笑意道:“开始罢。”
    后头,不论王玉溪教甚么,周如水都极是认真地学,她的动作稍有不对,一旁的仆妇便会助着她将姿势摆好。如此你来我往之间,一切倒是颇为的顺畅。徒弟有心思学,师傅有耐心教,一个细心指点,一个从旁指引,顾着了男女大防,又未耽误半刻功夫,反而事半功倍。
    再往山林深处走,周如水竟也误打误撞射中了一只灰兔子。只可惜她的箭头包着布条,就见那灰兔子被箭打中后,身子歪了一下,便猛得爬起,唰一下窜远了。
    即使如此,周如水也开怀得紧,她几乎是邀功般地回身冲到了王玉溪身前,拉着他的衣袖便指向前头的草丛,语气不自觉地就多了几分亲昵,脆生生地说道:“三郎!三郎!你瞧见没!我射中了一只灰兔儿!”
    这喜悦欢快,直叫枝头的树叶都好似被感染了似的,打着旋儿在风中摇摆。
    明面上,暗地里,王玉溪见过周如水许多回,也知她的许多事儿。他直觉她的心思是九转十八弯的,待人的面貌也是处处透着不同。到如今,他仍不能在心中完整勾勒出她的模样。可直到这一刻,王玉溪才有那么些确定,这个滑不溜手的小公主,确实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子。她狡黠的眼底仍存着抹天真,处于权利的巅峰也仍有单纯的欢喜,就似是一汪湖水,风起时,波澜阵阵;无风时,清澈温柔。
    见她笑吟吟地扯着自个,声音娇娇,如春日里最美的花苞。王玉溪难得的挨近了她,缓缓勾唇,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朝左右一招手,柔声地说道:“宫中不好使长弓,溪另备了把弹弓。小公主准头足,私底下用它练练也是不错的。”
    他的话音方落,精卫中就走出了一人,那人朝二人一礼,便将一个素静的锦盒递上了前来。这厢,周如水还未将手中的紫檀弓捂热,打开锦盒,就见里头又放着个同是紫檀所制的小巧弹弓,弹弓极其精致,与紫檀弓的形制相仿。周如水顺手拿起紫檀弹弓颠了颠,不觉揶揄地笑道:“三郎这棋输得不轻。”
    可不是输得不轻?将自个搭上了,还赔了清净又折兵。
    王玉溪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才要继续教她,却听前头草丛中传来了阵阵声响,剧烈的闷击声与时轻时重地痛苦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平白让空气都变得压抑。
    闻声,两名精卫立即上前,直过了一会,待一声鸣哨声响起,王玉溪才携着周如水朝声响处走去。
    只见远处密密丛丛,原本荒芜无比的杂草堆中,竟然叫人故意藏着个巨大的木箱。那些使人压抑不快的声音正是自那木箱中传出的。他们稍微靠近,便听箱内隐隐有女子痛苦的呜咽声传来,随着箱中人的挣扎,更是阵阵撞击声不断。
    见状,王玉溪领着周如水停在了木箱的正后方五步远处。待他站定,颔首示意,那守在木箱旁的两名精卫才小心翼翼地躬身打开了木箱。
    他们直倒腾了一会,才将木箱上的铁链弄开,眼见箱盖开启,周如水侧身便探出了头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只瞧见半个背影,周如水也知那缚手缚脚的姑子是个美人。如此,周如水挑了挑眉,也晓得是有好戏瞧了,这般想着,她便心生意动地抬步要往前走去。
    却,她才只迈出了半步,便被王玉溪捏住了手腕,王玉溪轻轻拉着她,他望住她的眼睛,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地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轻淡如月华皎皎,他的态度坦荡如高山巍峨,他拉着她的手微微透着热度,周如水的耳根嗖的一下就红了。她大眼扑闪地盯着他,不满地嘟了嘟嘴,未几,在他温柔告诫的盯视下,终是乖顺地收回了步子,同他一般,谨慎地隐回了箱中人看不见的位置站定。
    须臾,便见两名精卫面无表情地在木箱正前方站直,他们俯视着箱中被绑缚着的美人,待那美人镇定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她口中的碎布,一字一顿,戒备地说道:“女郎勿惧,我等因至山中狩猎才误入此处巧遇女郎。敢问女郎,因何至入如此境地?”
    周如水未想到,这一问,追本溯源,竟是扯出了件破事儿来。
    二十多年前,南阳裴氏由长房裴偲继任家主。裴偲与几个弟弟素来不合,他的嫡妻涂氏生不出儿子,满屋子姬妾也怀不上子嗣。眼见着长房就要绝户,裴偲不愿百年之后自个的家当都便宜了底下的兄弟,便偷偷领了妻家尚在襁褓中的外甥涂辉进府,冒充做他与嫡妻涂氏所生的亲子,更名为裴辉抚育。
    到底不是亲生儿子,裴偲夫妇对裴辉的管教甚是疏懒。以至于裴辉小小年纪便不学无术,胆大妄为,性子更是狡黠多变,渐渐便长成了个标准的无赖。
    裴辉成年后,留了把威风凛凛的大胡子,他喜手提关刀,自唤“赛关公”,还总喜做些不入流的下作事。譬如,背着个“内置逆刺”的鱼篓走在街上,遇见贩卖丝绸的商贩,便趁着两人擦肩而过的空当,冷不防地将鱼篓套在贩丝人头上,抢了人家的丝绸拔腿便跑。
    后来,裴辉的名声实是太坏,士族大家都不愿将女儿嫁给他,小门小户也不舍得将女儿往火堆里推,他便只好调戏自家的仆婢。再后头,凡晓得是裴府在买婢女的,稍有姿色,或是稍微爱惜女儿的都不会肯卖。
    这样一来,裴辉年纪大了,邪火没处发就更是暴躁,不光成日泡在青楼妓馆里,还喜□□良家妇女。后头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晓得了自个不是裴偲的亲儿子。如此,他就更是浑上了天,先是把自个名义上的母亲涂氏给睡了,后又诬陷涂氏与家奴有奸情,硬生生将涂氏沉了井。转而,他又怕事情泄露,索性就用关刀将裴偲也给杀了,准备一举坐上裴氏的家主之位。
    但有道是天理昭昭,这事儿,最终自然没有瞒过那些虎视眈眈觊觎着裴氏族长之位的裴家众人,裴辉继家主位当日,便被当众抖落出了全部的罪行。
    却可惜,狡兔有三窟,恶人亦有同党。裴辉使计避开了审讯,在行家刑前夜,连夜自家牢中脱逃,逃出了邺都。
    按理而言,裴辉即便逃过了一死,也是再不能回到裴家的了。偏生他逃亡后,恰逢周王染病,彼时,宫中郎中均认定周王深染伤寒,寻常药物无以医治,怕是命不久矣。
    裴辉在邺都本有故旧,闻此风头,便想起裴辉幼时曾染过相似的病症,便给裴辉报了信,道这是叫他翻身的好机会。接到报信后,裴辉左思右想后便冒死赶回了邺都。他赶在裴氏族人捉住他之前,当众揭下了皇榜,更声称自个有医治伤寒,百治百灵的巫药“黄龙汤”,愿竭诚献于陛下。
    如此,裴氏族人不敢动作,下头的人也不敢怠慢,便如实将他揭榜之事传达了圣听。
    黄龙汤,其实就是穷乡僻廊里用粪便密封在瓶罐中用做医用的巫药。裴辉将黄龙汤敬献给周王时,周王蹙眉避之,不肯饮。
    裴辉见状,竟是端起黄龙汤一饮而尽,奉承道:“为免陛下心忧,小人先代尝之。”饮过之后,他还不嫌臭的,津津有味地叭唧着嘴,当真是面不改色,气不长出,笑容满面若无其事地再次叹道:“黄龙汤,果真可口!”
    这一番惺惺作态,直叫殿中众人作势欲呕,可碍于周王在场,他们都只好掩住口鼻垂下脸去,硬生生压下咽中的恶心吐意。
    周王本就贪生怕死,见裴辉饮后无事,便也作势欲饮。但见殿内左右数人,又怕失了面子,便命在场众人均同饮之。一时间,满殿苦色,臭不可闻。
    却不想,黄龙汤臭归臭,却是当真管用。周王大愈后,首当其冲便想起了裴辉,念其献药有功,再想他在殿上颇懂颜色,便召了他入宫问话。裴辉本就有图而来,自然更是曲意奉承,惹得周王大快。果然,待裴辉出宫时,已是得偿所愿的罪行全赦,更是在周王的金口玉言下,重新做回了裴氏家主之位。
    ☆、第38章 复为帝姬第二十六章
    这些年来,裴辉这个无赖年岁大了,倒再没有了年少时的荒唐。却不想,这安分全是浮于表面的,暗地里的他,竟是越发的变本加厉,越发的作恶龌蹉了。他是不再玩弄邺都中的姑子了,却是改在周边县郡物色美人以箱装之,藏于荒郊草野,再暗中伺机送回府中。
    往昔里,不论世人如何指责裴辉过去的恶行,周如水都只当听是戏文一般的。她对裴氏的了解,更多的是基于另一个人,裴辉的嫡长子,周王最宠幸的男宠——裴忡。
    昔日,她母后扳不倒裴忡。如今,谢姬也无法耐他何。她一个做闺女的,即使早就看不惯裴氏一门了,却也是甚么都做不得。甚至在宫中时,但凡在宫道上遇见了裴忡的马车,她都是驱而避之的。念及此间总总,周如水亦是叹了一口长气,她的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冷不防,心口便是一阵恶寒。
    返回林中的路上,她终是忍不住地狠狠踩了脚路边的青草,闷声地嗔道:“真想将裴氏父子碎尸万段!”
    彼时,太阳艳艳,暖阳高照,周如水的话却比冬日里的冰雪还要寒凉。
    闻言,王玉溪却是一笑,他薄薄的眼皮懒懒地抬起,看了她一眼,揶揄道:“小公主尤是特别,旁的姑子都要些金银珠宝,你却要些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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