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们如此,张黎登时就冒了火,她刷的一下撩开车帷,嘟着嘴,很是不满地睨着坐在茅草屋内已饮上了热水的主仆三人,蹙着眉头,娇声哼骂道:“前岁道是车队中有个如氏的破落户,我还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破落户便是破落户!真是一点儿礼数也没有!一路依仗着咱们开道,这会儿却过河拆桥,不等方郎的号令,就径自拿了主意了!”说着,她又狠狠瞪了眼戴着纱帽根本瞧不清眉眼的周如水,几分娇惯地扬起下巴,扭头看向张彦,故意朗声说道:“阿兄,昨夜大雨,帐帘全湿,咱们已无法再露宿了。这茶寮僻陋,实在难以度夜。不如趁着时辰尚早,咱们再往前探探罢?”这话,是有意与周如水主仆三人分道扬镳了。
    她的话音方落,尚不待张彦反应,紧随其后的耿秀却先一步自马车中探出了半边脸来,她极快地扫了眼茶寮,眉头微拧,转眸,便我见犹怜地望住了车队最前头的方狷,柔声问他道:“方大哥,这雨一时半会下不来,咱们再上前头瞧瞧可好?”她这,是在向方狷和耿秀示好卖乖了。
    耿秀说这话时,周如水挑了挑眉,特意回眸看向了炯七。哪怕炯七出任务时易着容,又有意在回避周如水的目光,周如水仍察觉到了他面上一瞬的僵硬。
    见状,周如水莞尔,恶意地捧着瓷碗朝炯七举了举,低低笑道:“你这阿妹,鼠目寸光,根骨极软,实是难堪大用呐。”她的话音很轻,只有炯七一人能听得真切。
    果然,听了这话炯七扭头看向了她。火光在他的眸中静静摇曳,他的眼神很冷很厉,无声地透着威压。接着,周如水便见他扯出了一抹冷笑,忽然,就伸手取过了面前的烤鸡。周如水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是不过一瞬的功夫,炯七便将烤鸡的骨架完整地卸了下来,一径堆在了她的面前。直过了半晌,在周如水的瞪视中,他才有慢腾腾地将另一大碗剃净了骨的鸡肉推向了她。
    这是变相的威吓么?他是在道他能活活将人拆骨么?难不成,他还有胆子拆了她?
    周如水直被炯七气笑了!火光摇曳中,她微微眯了眯眼,黛眉水眸中泛起了一丝寒凉。她慢腾腾地瞪着炯七执起了箸,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嚼了块肉道:“我幼时读《庄子·内篇·养生主》,其中讲到庖丁解牛,说他宰牛时动作优美,游刃有余。我原还不信,今日见了郎君动作,方知是真。如此,你倒是个合格的刽子手。”说这话时,她语带讽刺,亦将另一只烤鸡推向了他,泰然自若地轻笑道:“你既手痒,如此喜欢剃骨,就将这只也一同剃了罢。“
    她的话绵里带刀丝毫未再客气,直是将炯七比作了刽子手,屠夫。果然,炯七闻言面色也是一沉,却不待他言语,轰隆隆几声响雷破天而过,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大如豆,真如倒了天似的。
    另一头,方才启程的车队还未走多远便被浇成了落汤鸡,方狷见情势不对,连忙领着众人策马返回了茶寮。
    一众人狼狈地下了车后,便慌慌忙忙都地往篝火边凑来了。其中不少人都淋着了雨,在篝火旁依次坐下后,也不禁怒气冲冲地抱怨:“真晦气!近来都是些甚么鬼天气?不阴不阳的!”
    “可不是么?今年春日气候就不好,夏日好不容易才正常了些,这一入秋又作了怪!”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整个夏都难见几粒雨珠子,这会子倒好,没停了!”
    “这般,来年春日里还办得成赏花宴么?”
    “办得成也得办,办不成也得办。明年的赏花宴可是轮着由谢氏主办了,谢氏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倒也是,如今谢氏势大,琅琊王氏都有些比不上了。”
    “我听在宫里当值的堂舅说,有一次,陛下给谢相封赏,竟然赏了两大车麻绳。陛下还道,那麻绳是赐给‘岳父’串钱用的。”
    “咄,怎会这般!这不是摆明了由着谢相贪腐么?”
    “你这实诚姑子,说甚么呢!也不怕嚼了舌头。”
    “呸呸呸,不提不提!总之,明年春日的赏花宴定是会有的。”
    “那是了,若不是为了赏花宴,吾等又何须去平川呢?”
    除了顺路的方狷,这一众的姑子郎君,都是去平川受教,等着被家族选去参加来年开春时的赏花宴的。
    在周国,世家每三年便有一小聚,以赏花为由,行各家纵横之实。每一届的赏花宴都会由一家主办,选一处好风景请众家相聚,彼时或清谈,或饮酒作乐,或展示琴棋书画,或切磋骑射猎。
    三年的时间,说不长亦不短,各大家族中,都会有新老交替,权利变割。三年一次的赏花宴,其一,能叫各大家族互比长短。其二,便是能互通有无,互通婚姻了。
    因此,只要赏花帖一出,周国的士族豪门都会尽最大之力,跋山涉水,以身赴宴。
    议论仍在继续,有姑子道:“不知这次赏花宴,琅琊王三,陈郡谢二会否出席?”
    “许是会的罢,这二人都不曾婚配,也不知甚么样的姑子能配得上那样的儿郎。”
    “说道尚未婚配,我倒想起了公子沐笙。”
    “二殿下?”
    “前岁太子过世,生生把公子沐笙的婚事给拖后了。想公子詹和公子无赦都与他年岁相当,却均已在宫外建府娶妻。只可怜公子沐笙仍还住在宫中,连个侍妾也无。”
    “这你也晓得?”
    “我堂舅可是在宫中当差的,据他讲,公子沐笙长得可俊!脾气也好!我若能当了他的侍妾,这辈子也值了!”
    “你的身份还能做得了侍妾,我却是望尘莫及的了。若是二殿下真如你说的那般好,我便是能与他*一度就也值了!”
    这话忒的豪放!周如水原还听得津津有味,这一下也不禁呆住了!她再看那说话的姑子一副飘飘欲仙想入非非的模样,提着箸的白嫩小手更是一顿,苦着脸用手肘推了推夙英。
    夙英也正呆着,周如水一推她,她不自觉便怔怔感慨道:“原来,想睡二殿下的姑子竟是这般的多……”
    这厢,不待周如水反应,一旁的炯七已自口中喷出了一口水,他急忙以袖掩口,仍是遮不住那满眼的尴尬。
    这动静,也叫方狷注意到了周如水这一头,他见那如氏姑子始终用纱帽遮着脸,淡青色的袍帔将她掩得严严实实,唯见一双骨节分明的丰腴小手,轻执着箸,如同上好的凝脂白玉。不同于张黎耿秀的拘谨自肃,自始至终,她的姿态都极是闲适,这份闲适就自觉地让她与旁人都不同了起来,甚至可以看做是大气。
    方狷不自禁就多看了几眼,实有些不信这样的姑子会是个面色蜡黄的。再见她们主仆三人,行为举止中无半点落魄户的模样,更是心生犹疑。可他只愣怔了一会儿,便自失地摇了摇头,心道破落户不正是家道中落,由荣转衰而来的么?过过千金日子,却终是没有千金的命,才是破落户呀!如此,倒是说得通了。
    茶寮本就不大,人一多,气息自然不好。才待了一个时辰,张黎便有些耐不住想走。但可惜,雨势一点也未变小,反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小二亦劝她委屈一宿,道是据他所知,离这最近的驿站哪怕车马疾行也需花三四个时辰才能到达。如今天已大暗,雨又不停,实在是不宜赶路。
    张黎原还不信,但见不时有车马停下留宿,原本窄小的茶寮越来越拥挤,渐渐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再听有行商的老人直言附近再没有可留宿的地儿了,张黎才终于忍着气安生了下来。
    ☆、第51章 徽歙朝奉第三十九章
    茶寮的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个头瘦小,一笑就露出口烟熏火燎的黄牙,看着实在不雅,但又胜在憨厚。起先,他在东厨里倒腾着热水,后头茶寮里来的客人实在太多,眼见东厨里的食物已不够应付众人了,他便二话不说带着斗笠冒雨上了山。隔了半个时辰,才见他满身是泥,颤颤巍巍地扛着两大筐子果蔬生鲜回来。
    进屋时,他还不时往茶寮里瞅,见客人又多了,便笑着傻乐。
    有姑子饿坏了直埋怨他动作太慢,他就笑呵呵地赔罪应着。那姑子气不过用眼嗔他,他便圆脸一红,笑得面上都起了褶子。
    见他这般,便有个好事的盯着他裤腿衣袖上沾着的泥,笑问他:“东家,你这是赶路赶跌跤了吧?这跌得可不轻呐!怎么还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
    如此,他亦憨憨的,笑呵呵地答:“说句叫您不开心的话,咱们山里人啊,求的就是这样的天!每天等啊等,盼啊盼,就盼着赚点子小钱,养家糊口。”说着,他在众人的催促中赶忙脱下蓑衣避进了东厨,一手卸货,一面笑呵呵地对小二道:“虎子,伺候好了外头的贵人,咱们明个也有肉吃了!”
    听见这话,正在闭目养神的周如水猛地睁开了眼来,她怔怔回首,望住东厨中那忙碌的身影,忽觉眼眶一热,心口一痛。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有粮便知足,有肉便心悦,百姓的心思如此简单,却为何,她会亡族亡国?却为何,他们会唱着“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不惜同归于尽也盼着周族灭,周国亡?彼时,这憨厚的汉子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周家,何至于走到那般的地步?
    外头的雨声渐渐小了,原本豆大的雨珠变得淅淅沥沥。雨声滴答,清爽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凭空叫闷躁的茅屋内多了几分润如酥的味道。
    见雨势变小,张黎哼了一声,不满地扫过密密实实圈坐在茅草屋内的众人,不甚开心地嘟嚷道:“早晓得雨会停,便该继续往前走!”
    她这话实是不逊,其实也有几分是打了方狷的脸。却哪晓得,她话音方落,空中又是几声雷鸣铿锵响起,紧接着,歪风邪雨重卷而来。风大雨甚,似是要打她的嘴似的。
    如此,众人不禁大笑,方狷的唇边也若有似无地勾起了一抹笑,这情景,直燥得张黎自知失言,悻悻地撇开了脸去。
    夜幕降临,众人都被困在了茶寮内。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中,渐次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鸾铃声,锵锵马蹄声伴着鸾铃声由远及近。众人极目望去,就见马蹄翻飞,尘土飞扬之中,一队黑衣人策着马朝茶寮驶来。为首少年玉带束发,黑纱幕离遮面,一袭黑绸长袍立马行于最前,虽面目不显,但风雨中的傲然身姿已是光魄夺人。
    到了茶寮近处,就见那黑衣少年纵身跳下马背,大步朝茶寮中走来。随着他的走动,翻飞的袍角烈烈拂动,墨黑的大氅瞬间便鼓满了风,他似是朝茶寮中看了一眼,便高声朝内喝道:“小二,拿几条鱼来喂小爷的马!”
    他的声音清朗畅快,直如风声般悦耳。
    一语落地,寮中满座却都露出了哗然的神色,众人彼此对望之间都在嘀咕:
    “马食鱼?笑话吧!”
    “老朽没听错吧!马也能吃鱼?”
    “伙计真拎着鱼出去了,要么咱们去看看?”
    “咱们也去瞅瞅?”
    如此这般,许多的郎君姑子都不顾雨势地凑起了热闹来,他们纷纷披起蓑衣往茶寮外去看那能吃鱼儿的马。毕竟!这事实是太也稀奇!谁真见过能食鱼儿的马儿啊!若真见着了!可是不小的谈资呐!
    彼时,炯七眼皮一挑,也觉得有趣,可他才要上前,就被周如水拽住了衣裾。周如水毫不客气地拽住了他,半点好气也无地道:“不许去,你若要去,就先把这鸡架子骨全吞了再说。”
    她的话实在挑衅,但她又是拿着符印的主子。炯七气结,却也只能遵守左卫的本分,板着脸硬生生退坐了回去。
    如此,左拥右簇之后,眨眼之中,茶寮中竟只剩下周如水主仆三人仍留在篝火边了。
    寮中大空,那黑衣少年却与众人相反,他管也不管自个那稀奇的马儿,状似随意地将缰绳往小二手中一递,便昂首阔步施施然地进了茶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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