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中的景象各有不同。
    有一道光柱里充盈着大团涌动的黑雾,游龙似的雾气盘旋升腾,又时不时四处撞击,仿佛在寻找出口一般。
    另一道光柱里是几块的骨骼,它们连缀在一处,在狭窄而高耸的结界里,拼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骨架。
    还有一道光柱里盈满了苍白强光,只消少看一眼,就会觉得双目刺痛不已。
    ——苏旭的感觉倒是没有这么强烈,只是依然有些不舒服,而她从几个同行之人的反应中意识到,大家都对此感到很难受。
    缠在她手腕上的雾魔也稍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道光柱里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簇极为微弱的火苗,几乎比烛光还要渺小。
    苏旭还注意到另外一点,这四道光柱并非是呈四方分布,它们彼此间的距离并不相同。
    “此处曾设有十二道穿界阵。”
    颜茴凝神正『色』道,“然而古魔至今仅存四个——”
    最初十二个元初古魔,有八个已经被驱逐或是死得烟消云散。
    如今人们口中的古魔无法被杀死,也只是指的现存的四个古魔罢了。
    在这些年里,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修士——这两方都曾有大能者与古魔同归于尽,他们尝试过先辈的方法,却毫无作用。
    苏旭还记得离火王曾经提过,最初有十数个魔门教派,如今仅剩四个,也是因为那些古魔都没了,那些教派自然不复存在。
    此时,她当然明白四道光柱象征着四个古魔,甚至光柱里的景象还能一定程度反映出古魔们的状态。
    “劫火如今前所未有的虚弱。”
    程素微微抿唇,“是否离火王做了什么?”
    是老子做的。
    苏旭暂且不去解释这个,“这阵法能让你们观测古魔,也能从此处加固它们在里界的封印?”
    两位首座对视一眼,颜茴苦笑一声,“当然不能,只是查看封印状态,若有需要再前往里界罢了。”
    “妖王们与天地合道,故此能轻易感知里界的异变,我们则做不到那种程度,唯有使些手段。”
    苏旭正在思索她们的用意,或是说凌霄仙尊为何要让她们带自己进入观天楼,仅是想让自己明白她们能看到劫火已经要完了?
    “除却劫火之外,另有一事。”
    程素稍稍犹豫,还是遵照了宗主的嘱托,脆声道:“血骨也在被削弱,过去这阵法中的骨头少说有上百根,如今只零零散散十几根,仿佛被重创了一般。”
    苏旭一愣。
    据她所知,大荒并未有任何妖族去找寻血骨,因为大家正群策群力准备将劫火送回虚空。
    而且看她们的态度,这显然也不是万仙宗的人所为。
    那么其他门派的人——
    似乎也没人有本事。
    否则早干什么去了。
    颜茴轻叹一声,闪身消失在原地,半晌,又捧着一堆书卷重新现身。
    “这是宗主所托。”
    祸斗伸手接了过来,他和苏旭凑在一起看了两眼,后者顿时从那些法阵绘图上看出了端倪,这些东西恐怕是万仙宗前辈们如何驱逐和杀死古魔的记载。
    “观天楼建有九层,”云海峰首座轻声道,“世间劫数始一终九,由此而窥天道法则。”
    苏旭心中一动。
    她自身行九,且又听过那些狐妖们频繁提起天命一说,此时心中朦朦胧胧有些感悟,只是说不清楚。
    “敢问陛下有何打算?”
    苏旭沉『吟』一声,“若无意外,万仙宗应当交至颜仙尊手中,而仙尊似乎快要进境了。”
    其实她的境界不足以看出一个化神境大能的修为如何,这话是临行前离火王说的。
    其实离火王也只是那日在仙缘台匆匆一瞥,不过这些仙尊们在她眼中几乎等同是透明的,修为深浅一眼便知。
    颜茴果然微讶,“陛下好眼力。”
    她当真对宗主之位没有半分兴趣,虽然说当了宗主也可以日日闭关——但那是在宗门里尚有高手、且不会出现魔族大举入侵的前提下。
    眼下的境况,若是在首座之位,兴许还可以放心闭关晋入渡劫境,并迎接第一重雷劫。
    苏旭也大概能猜到对方所想,“我可以寻人助仙尊渡劫,并承诺大荒绝不进犯中原——我要五十年,所有八派修士老老实实对付魔族,不要再试图进入妖族的地界。”
    至于八派之外的修士,边界上的妖族们也并非任人宰割,而且那些人还要对付越来越多、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魔族们,这已会让他们心力交瘁了。
    颜茴瞬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显然是一桩交易,而且对自身而言益处极大,毕竟陨落在雷劫中的修士太多了。
    不过,她也要费些心思去和其他门派交涉,而那些掌门宫主未必能这么给她面子,在大家修为年龄所差无几,而她远远比不上凌霄仙尊的前提下。
    苏旭转头看向一旁神情微妙的程素,“见者有份,自然也不会亏待程仙尊。”
    妖族里好东西太多了。
    那些在自家仙府洞窟中陨落的大妖所剩的丹骨,还有上古时期传承的各种天材秘宝——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说出什么东西,程素已经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大荒与九州若是能免于战火,也算是了却先师的心愿。”
    当然还有些需要详谈的计划,那就并非是她要费心之事了。
    苏旭将另外拉来虚张声势的兄姐并各种手下们都打发回去,自己隐掉灵压去了一趟桃源峰。
    此时辕灵山笼罩在万顷曦光之中。
    桃林粉白红艳、远望灿若盛霞,玉带似的溪水潺潺流过。
    亭台楼阁沐浴着晨光,金『色』镶边影影绰绰,又在蒙蒙细雨中变得模糊朦胧。
    苏旭穿过青石小径,无端感到一股砭骨凉意。
    她伸手抚上纤细艳丽的花蕾,指尖却触到晶莹的雾凇——
    红裙少女仰起头看向天空中。
    阳光不曾黯淡,天际云开雾散,细雨里的寒意却越发鲜明,甚至夹着霰雪飞霜。
    前方一条石桥横跨清溪,桥上并肩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虽然站在一处,身体朝向却截然相反,一个双手支在身后的栏杆上抬头望天,一个则是向前倾身低头望着水中凋零的花瓣。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完全置身于两个世界。
    然后,他们齐齐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一时万籁俱寂。
    “我想来接你回家。”
    苏旭望进那双清澈的澄黄『色』眼眸。
    “……”
    谢无涯的神情顿时十分耐人寻味。
    “嗯。”
    媱姬最初有些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忽然微笑起来,“我猜你们还有话说?”
    “这地方充斥着你们的灵压。”
    苏旭环顾四周,“老四和老七打赌你们俩见面会不会干架,我原想加一注的。”
    媱姬困『惑』地歪歪头,“我为何要与他动手呢?”
    也是。
    他对这个和死掉无异的前夫,也差不多是无爱无恨了。
    至于飙灵压的缘故就太多了。
    “小九,”谢无涯轻叹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有件事你当知道。”
    苏旭看他的神情,并无半分愧『色』,才意识到他恐怕不是想解释什么,而是要讲正事。
    故此她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安静立在原地,“仙尊请说。”
    “我也曾数次与雾魔交手,然而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谢无涯停了停,“并非我刻意说得语焉不详,而是我亦无法具体描述——但韩芸娘在里界的经历无人知晓,魔族令人有孕并非第一遭,凡人直面古魔却是空前绝后。”
    苏旭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人都将她当做小孩子,或是不能够完全托付信任之人——她不知该如何揣度对方心思,也许是忌惮自己,也许认为她还不够强。
    总之,在某些正事上,谢无涯从未将她视为同等地位的人,他总是隐瞒、省略、用含糊言辞掩盖真相,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线索。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在此等大事上,以如此平等的口吻向她说话。
    苏旭点了点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曾后悔过,那日若是没将他推下去,兴许能让他展现出几分真正力量,也免得我们猜来猜去。”
    谢无涯愣了一下,旋即失笑道:“然而你不愿欠他,相较之下,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令自己难过呢。”
    苏旭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还是怎样,因为与古魔相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无关紧要。
    “你从前不是这么教我的。”
    谢无涯面不改『色』地道:“离火王将我重创,我拿你撒气罢了。”
    “?”
    苏旭啼笑皆非,“若非她掐算到你我有段——哼,孽缘,她根本不会留你,若是真计较起来,你欠我一条命才是真的。”
    “那与我怀恨在心而报复在你身上也不矛盾。”
    谢无涯云淡风轻地道,“先师笃信九乃天地至数,承载始终,倘若有人应运而生——”
    “而你是极少数亲自与离火王交手、又活下来的人族修士,故此你感应到我们之间的联系。”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最初你是怀疑林峤吧,听闻他跑去益州和幽山君干架,也亲自去了一趟,才发现了我。”
    至于什么母债女偿的说法,大概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吧。
    谢无涯对她算不上极好,然而他本身也不是滥好人,他只是用他喜欢的方式,让她看清修士的世界,然后再将她推开——他没那么在意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或者说,他不珍视他们之间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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