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时他什么也不能多说,生生将这口酸水咽下,维持从容的神情:“你知道提防就好。”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一声。
    马车里的甘草,频频探出头来。
    时候不早了,程锦容该走了。
    贺祈再不舍,也得张口道别:“我也该走了。过些时日,我再来见你。”
    在宫中远远地见上一面,不能说话,最多对视一眼,稍解相思罢了。贺祈口中的相见,便如此时,特意在她出宫后来见她。
    程锦容下意识地拒绝:“你以后还是……”
    贺祈压根不容她说出剩余的话,转身大步到了骏马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程锦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秘密,在悬崖边只身前行,随时都有坠落之险。她不畏死,心亦坚如磐石。
    可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她的一切过往,知悉她所有的秘密,默默地关注守护倾慕着她。总令她心生暖意。
    便如崎岖黑暗的路途中,有一盏烛火始终伴着她前行。
    ……
    程锦容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前行。
    甘草坐在程锦容身侧,不时看程锦容一眼。
    “又不是没见过我,总这般偷看我做什么?”程锦容失笑不已。
    甘草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胆子大,一根筋,老实答道:“小姐一直说不愿嫁人。可以奴婢看来,见了贺三公子,小姐心情好得很。”
    程锦容:“……”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从今日起,你就住在那边的宅子里。我每隔五日出宫一回。平日里为病患们复诊换药,都由你来。你能行吗?”
    杜提点暗中行事,太医院官署里无人知晓。也因此,不能动用任何医官。宅子里伺候的小厮,都是杜提点的人。
    这些小厮,不通医术。
    也就是说,甘草得担负起每日照顾五个病患的重任。
    甘草自信地笑道:“奴婢能行。”
    不等程锦容叮嘱,又说道:“当年奴婢在边关伺候程军医时,程军医忙起来没日没夜。奴婢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照看过一整个帐篷里的病患。”
    边军一打仗,便有许多受了重伤的军汉。军医们忙碌起来,真是分身乏术。甘草八岁被程望买下,在程望身边待了五年。那五年里,甘草被当成半个军医来用。
    独立开腹救治,甘草还不行。不过,照顾几个病患,绰绰有余。
    程望细心教导调教甘草五年,才将甘草送到程锦容身边。甘草大字不识几个,没读过医书。可真论医术,程景安也不及甘草。
    程锦容自然清楚甘草的能耐,笑着说道:“好,这两日,我为他们开腹救治。两日后我就要进宫伺候娘娘,病患就都交给你了。”
    ……
    说笑间,很快就到了杜提点的宅子外。
    杜提点也是一大早就来了。
    程锦容上前行礼:“锦容见过师父。”
    杜提点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好眠。年岁大了,又不能像女子那般妆容遮掩,眼下的青影一览无遗。
    杜提点嗯了一声,目光扫了甘草一眼。
    杜提点对甘草的印象也很深刻。
    程锦容考第三场的时候,甘草在一旁做助手。开腹时血肉模糊的情景,任谁都会心惊,呕吐反胃也不稀奇。可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脸丫鬟,半点异样都没有,有条不紊地打下手。
    有这份能耐,绝非等闲之辈。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笑道:“甘草八岁时卖身葬父,被我爹买下。她在我爹身边待了五年,才被送到我身边。”
    原来是程望教导出来的。
    杜提点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略一点头,领着程锦容主仆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收拾得格外干净,仔细闻,还能嗅到艾草燃过的味道。屋子里有一张宽仅三尺的窄塌,还有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窗帘密不透风,遮去了所有的阳光。不过,屋子里悬挂着高低不等的数盏宫灯,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
    程锦容目光一扫,颇为满意:“师父有心了。”
    屋子越干净越好,越安静越好,屋子里的东西越少越好。
    病患开腹救治后,短时间内不能挪动,得在屋子里住上一段时日。这样的环境最合适不过。
    杜提点目光一闪,落在程锦容自信从容的脸庞上:“从哪一个病患开始?”
    程锦容略一思忖:“从年轻的开始吧!”
    ……
    年轻人体力佳,承受力强,伤势恢复得快。
    年迈的老人正好相反,身体本就苍老衰败,救治后也未必撑得过去。
    程锦容特意从年轻的病患开始救治。这一日,为三个病患开腹。
    隔日上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病患。
    按着年龄为序,到了第二日下午,最后救治的病患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人。这个老人身体羸弱,走路没什么力气,得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
    老人喝了汤药,躺到了床榻上,在惊恐瑟缩中昏睡了过去。
    杜提点忍不住皱眉。
    这两日,程锦容救治病患,他一直默默旁观。空闲时,再将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潜心钻研。
    不必程锦容张口,他也看的出来。这个老人就是程锦容所说的“救治过后也可能熬不过去”的那种人。
    “动手吧!”杜提点定定心神,张口吩咐。
    程锦容并未急着动手,抬眼看向杜提点:“师父,这些病患,在来之前可知道救治也是有风险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对阵
    程锦容问得直接犀利。
    杜提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不知。他们只知来了之后,有人能救他们的命。”
    程锦容:“……”
    果然如此!
    程锦容神色微沉,心里腾地燃起一丝怒火,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何不明言?如果有人撑不过去,到时候要如何交代?”
    没等杜提点出声,程锦容又淡淡道:“以师父的能耐,自然无惧普通百姓。有人闹腾,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我要问的是,师父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杜提点:“……”
    他果然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这一句,简直是戳心又戳肺!直截了当地指责他为了给天子看诊收集病例,昧下身为大夫的良心,哄骗病患来此处。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程锦容:“你心中既存了这份疑虑,为何前四个病患一声不吭,到了最后这个病患,才问出口?莫非是你对自己的外科医术没有把握,心生怯意?”
    请将不如激将!
    程锦容再冷静自制,也有气性和属于大夫的骄傲,闻言淡淡道:“我若畏怯,这些病患,我一个都不救治。”
    杜提点也淡淡应道:“你不畏怯,只管动手救人。出了任何差错,都由我这个师父来担着。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向病患家人交代,或是向自己的良心交代,都是为师的事。”
    “看诊治病之前,谁也不敢言有十成把握。身为大夫,救治病患时,当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你现在摒除所有杂念,动手救治病患便可。”
    师徒两人注视着彼此。
    收徒的别有用意,拜师的也有自己的算计。掺杂了太多的师徒,到底有几分真情,委实不好说。
    程锦容神色不变,动也没动。
    杜提点暗叹一声,只得让步:“以后再寻病患,为师令人将其中的风险说清楚。”
    程锦容嗯了一声,吩咐甘草:“拿剪子来。”
    甘草浑然不察师徒间已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将煮沸过冷却的剪子送进程锦容手中。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病患腰腹处的衣物,眉眼沉凝,神色肃穆。
    ……
    两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屋子。
    双手虽已洗净,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连着站立两个时辰,饶是程锦容年少体力佳,此时也颇觉疲惫。
    难为杜提点,竟也跟着站了两个时辰。程锦容还能自己走,杜提点出了屋子,便由两个小厮扶着去休息了。
    此时将近傍晚,程锦容合衣睡了一个时辰。待醒来后,天已彻底黑了。
    杜提点歇了一个时辰,也稍稍缓过神来,打发人来请程锦容过去一同用晚膳。
    晚膳不算如何丰盛,口味颇为清淡。显然是照着杜提点的喜好准备的。程锦容前世在边关数年,随遇而安,衣能裹体食能果腹便可,并不讲究。
    师徒两人默默地用完晚膳。
    搁下筷子后,杜提点才张口:“今晚你就在此歇下,明日一早随我进宫。”
    程锦容点点头:“一切听师父的。”
    杜提点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滋味。
    为了宣和帝的病症,他权衡利弊,收了程锦容为徒。程锦容拜他为师,想来是为了在太医院里找一个大靠山,来对抗常院使。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日师徒两人因病患生出争执,说有隔阂就太严重了。可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久经官场,自有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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