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廷杖的御前侍卫都有一手好功夫,可以打得响声啪啪却不伤筋骨,也可以落背无声却伤及五脏六腑。万一有人下黑手,这把老骨头也撑不过去。
    梁尚书忠心进言,并未后悔。不过,到了临头,心里也有些发憷,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目光一闪,冲梁尚书微一点头,然后对行廷杖的御前侍卫说道:“梁大人年纪老迈,禁不起折腾,你们好生伺候。”
    这是暗示侍卫们下手要轻,不能真正伤了梁尚书。
    御前侍卫们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梁尚书心中感激之情,无法言喻。
    不过,下手再轻,到底也是棍棍落在后背上,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二十廷杖下来,梁尚书已经疼得满面冷汗,别说起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贺祈叫来朱启珏,低声吩咐几句:“找个木板来,将梁大人抬在木板上,找一辆马车,送梁大人回梁府。”
    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安排这点小事,不过是动动嘴皮的功夫。可这一举动,对梁尚书来说却是一桩极大的人情。
    梁尚书强忍痛楚,挤出几个字:“多谢贺校尉!”
    贺祈也不多言,从袖中暗袋里拿出一瓶伤药,塞入梁尚书的手中:“这是程太医亲自配制的伤药,疗效极佳。”
    太医院里姓程的医官,共有五个。
    不过,贺祈口中的“程太医”,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在帝心圣眷极浓的程锦容!
    梁尚书心头一热,想低声道谢,贺祈迅速低语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梁大人快些回府疗伤吧!”
    顿了顿又低声道:“梁大人一片忠心,为国为民。皇上现在怒不可遏,待日后,自会慢慢想明白。梁大人放心,皇上很快就会召大人入朝。”
    梁尚书深深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回保和殿内复命:“启禀皇上,廷杖已行完毕。末将令人送梁尚书回府疗伤了。”
    宣和帝怒气未褪,冷冷道:“传朕口谕,着户部左侍郎代尚书之位,让梁尚书安心在府里养伤。”
    众臣:“……”
    可怜的梁尚书!这是彻底激怒宣和帝了!便是养好了伤,这户部尚书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
    ……
    第三百六十三章 考验
    梁尚书挨了廷杖一事,没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大皇子颇为宠爱的梁侧妃,正是梁尚书的孙女。于情于理,大皇子都该为梁尚书在御前求求情。
    不过,大皇子的行径大出众人意料。
    大皇子不但没为梁尚书求情,还在宣和帝面前慷慨陈词怒骂梁尚书一顿:“……边关战事,关乎着大楚社稷和国运。还说什么忠心爱君,这等时候,梁尚书如此进言,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皇子这一番愤怒,倒也不是全数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咬牙怒恨梁尚书拖自己的后腿。
    自宣和帝归京后,几乎再也没有私下召见过他。往昔时常伴驾的待遇也没了。大皇子眼见自己有“失宠”之势,心中郁闷懊恼,就别提了。
    梁尚书又来了这么一遭。大皇子怄得吐血的心都有。立刻来觐见面圣,痛骂梁尚书,免得宣和帝迁怒到他的身上。
    宣和帝看着大皇子,神色莫测:“你真觉得梁尚书其心可诛?朕直接夺了他的官职,令他告老致仕,你以为如何?”
    大皇子揣度着宣和帝的心思,正色答道:“父皇英明!儿臣以为,梁尚书大逆不道犯上,应该从重严惩!”
    宣和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皇子的脸上:“梁府庶女,如今是你的侧妃。朕从严惩治梁尚书,于你的颜面也不太好看。你真的不介意?”
    “儿臣恨不得亲自揍他一顿廷杖!”大皇子一脸愤慨:“父皇只管发落惩治,无需顾惜儿臣这点颜面。”
    宣和帝却未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大皇子退下。
    大皇子拱手告退,心里仔细琢磨,觉得自己今日反应迅疾及时,和梁尚书撇清了关系。父皇再恼怒,也不会牵连到自己才对。
    这么想着,大皇子慢慢松了口气。
    ……
    很快,二皇子又前来求见。
    大动肝火,既伤身又伤神,宣和帝明明已颇为疲累,还是宣二皇子进了保和殿。
    不出所料,二皇子也是为了梁尚书一事而来。
    二皇子同样对梁尚书忤逆犯上之举十分不满,张口便道:“父皇只打了梁尚书一顿廷杖,实在是便宜他了。”
    宣和帝的目光在二皇子愤怒的脸孔上打了个转,喜怒不辨地哦了一声:“依你看来,朕应该如何处置他?”
    二皇子目中闪过杀气:“杀一儆百!这些文臣,口中说什么忠君爱国,心里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盘算。边关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梁尚书身为六部尚书,不思如何为父皇分忧,竟在此时说这些话,危言耸听,动摇人心。”
    “这种人,死不足惜!”
    宣和帝从来不觉得自己暴戾嗜杀,现在看着二皇子阴恻恻的脸,心里忽然有些发凉。
    堂堂一品大员,六部尚书,便是言语过度,也不能说杀就杀。二皇子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既可笑又可怕。
    更何况,梁尚书说的那些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宣和帝气头一过,慢慢冷静下来,心里已有了隐隐的悔意。
    可大皇子二皇子的反应,都很令人失望。
    大皇子一味撇清,装模作样。二皇子自大肤浅,心胸狭窄。不对,还得加一个居心叵测才对。
    因为,二皇子在怒骂完梁尚书之后,已言辞恳切地要为他这个父皇分忧。要领户部事务,和户部左侍郎一同负责后方辎重粮草军饷的筹备。
    宣和帝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倒是半分不露:“朕要考虑斟酌,你先退下吧!”
    宣和帝没有一口否决,已足够二皇子欣喜了。
    二皇子隐去眼底的喜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
    傍晚,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一同被宣召进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的婚期都定在来年,今年还在上书房里读书。两人并肩进来,看来颇为和睦。倒是六皇子,稍稍落后两步。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被四皇子五皇子孤立的情形,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宣和帝目光一掠,心里哼了一声。
    这个小六,为了不碍兄长们的眼,不惜触怒他这个父皇,失去圣眷,主动后退。可换来的结果,还不是这样?人心里一旦有了嫉恨的种子,怎么可能轻易解除。
    几位皇子自不知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在想什么,恭敬地请安后,意料之外地被询问了一回:“……梁尚书一事,你们几个怎么看?”
    宣和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四皇子思虑片刻,谨慎地答道:“儿臣年少,对朝臣不熟悉,不敢断言。”
    要打要杀都是父皇决断,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少表露意见为妙。
    五皇子的回答和四皇子差不多:“父皇英明决断,儿臣今日受教了。”
    说来说去,等于没说。
    宣和帝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恼意,又看向六皇子:“小六,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朕听听。”
    六皇子似有些犹豫,并未立刻张口。宣和帝皱了皱眉头,声音沉了几分:“但说无妨,朕不会怪你。”
    六皇子抿紧嘴唇,俊秀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坚定:“父皇,儿臣以为,梁尚书所言,不无道理。”
    四皇子五皇子齐刷刷地转头,看着六皇子。
    这个小六,是昏了头吧!竟敢为梁尚书说情!他就不怕父皇动怒吗?
    宣和帝目光沉了下来:“说下去!”
    既然张了口,六皇子也没有退缩的打算:“眼下边关在打仗,不管如何,先打赢了这场仗再说。不过,战事平息后,确实应该多做一些抚民之事,令百姓休养生息。就是要征兵,也得有成年的男丁可征,要打仗,也得国库支应得起。”
    “梁尚书有错,错在不该在众臣面前进言,令父皇龙威受损。父皇赏他一顿廷杖,也是应该的。”
    “不过,梁尚书对大楚对父皇的忠心,毋庸置疑。”
    “社稷安稳,靠的悍不畏死的将士。朝堂政务琐事,终归要靠文臣。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儿臣恳请父皇,赏些药去梁府,宽慰梁尚书,也是抚慰文臣之心。”
    第三百六十四章 臣心(一)
    宣和帝面色早已沉了下来,龙目中闪着众皇子熟悉的幽暗火苗!
    四皇子五皇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小六,真是胆大包天!当着父皇的面,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口!说什么“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这和指责天子独断专行性情暴虐有什么两样!
    完了,父皇面色这般难看,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他们两个做兄长的,是该为小六说情,还是退避三舍独善其身?
    四皇子脑筋转得飞快,在宣和帝变脸动怒之前抢着说道:“六弟!你这番话实在是大大不妥!父皇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皆对父皇忠心耿耿。什么失了文臣之心,这话何等荒谬!”
    五皇子也皱着眉头附和:“四皇兄说得对。小六,你可别一味埋头读书,读成了书呆子。大楚立朝,靠的是骁勇的武将和万千悍不畏死的士兵。朝中这些文臣,助父皇打理政务朝事,是他们的职责本分。难道还要父皇费心拉拢他们不成!”
    四皇子五皇子的态度都很明朗。
    挨骂挨罚都是六皇子一个人的事,他们两人可不愿受牵连。
    六皇子抿紧嘴角,在宣和帝深沉锐利的目光下,清晰又坚定地张口进言:“儿臣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请父皇赏药去梁府!”
    宣和帝冷冷道:“你既然如此坚持,这桩差事就交给你。你立刻出宫,去一趟梁府!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
    六皇子:“……”
    六皇子有些懵了!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在上书房里读书,和梁尚书一点都不熟。要赏药,也该派大皇子或二皇子前去才对……
    六皇子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朗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暗暗庆幸。
    幸好刚才没替小六说话。父皇这是动了真怒,才给了小六这么一桩差事。
    梁尚书倒霉挨了顿廷杖,心里不知如何怨怼羞怒。小六前去梁府“施恩”,梁尚书未必会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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