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袀守在床榻边,见了平国公,立刻起身来见礼。
    平国公略一点头,快步走到床榻边。
    贺凇原本闭着双目,此时睁了开来,虚弱地喊了一声大哥。往日那个悍勇无双的贺将军,此刻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平国公心中一阵酸涩。
    他们兄弟两个自小一起长大,一同习武,一同领兵上阵。感情十分深厚。现在看贺凇这般模样,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贺凇似是看出平国公的心思,低低地说道:“大哥,我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万幸了。程军医说了,我伤了心肺,以后会落下病根。再不能举刀杀敌,甚至不能再骑马。”
    “不过,这一仗边军大胜,未来数年里,边关也没有仗可打了。我正好可以回京城,回府中慢慢养身体,顺便在母亲身边尽孝。”
    “大哥不必为我伤怀。”
    贺凇不说这些也就罢了,一席话听得平国公愈发心酸,眼睛都红了:“二弟……”
    一个正当盛年的将军,再不能骑马举刀,这是何等残忍!
    贺凇目中也闪过水光,语气却愈发轻快:“不用担心,我早已想通了。以后,我就将二郎这个不肖子留在边军,大哥别手软客气,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平国公沙哑着声音应下。
    贺袀早已红了眼睛,将头转到一旁。
    贺凇今日说了那么多话,已经没了力气,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低声道:“大哥快去写奏折吧!记得要为三郎求情!”
    边关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至京城。不过,目前朝廷的旨意还没到边关。
    平国公定定心神,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操心,安心养伤吧!”
    贺凇略一点头,闭上眼睛。
    ……
    此时的京城,正下着雪。
    大年三十,雪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停。厚厚的积雪足能没过人的小腿。宫中内侍宫女们忙碌着清扫积雪。
    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们,本来无需做这等事。不过,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宫中这么大的地方,只凭宫人清扫,就是扫上一夜也扫不清。于是,一众年轻英俊穿着银色软甲的御前侍卫,拿起了扫帚和铁锹……
    那场面,蔚为壮观,也颇为有趣。
    天子设下宫宴,朝中文武百官皆进宫赴宴。
    程锦容和杜提点闲着无事,一同站在廊檐下看御前侍卫扫雪。
    “也不知边关这一仗到底打得怎么样了。”杜提点张口打破沉默。
    十几日前,边关送来的战报,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贺祈一刀杀了鞑靼太子,御史们少不得要上奏折弹劾。不过,武将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一个个张口为贺祈辩驳。
    在战场上,鞑靼人都冲杀到眼前来了,生死之际,还讲究什么仁义道德?
    一刀斩杀了元思兰,以鞑靼太子头颅祭旗,削弱鞑靼人士气。令鞑靼人的计策落了空。这有什么错?
    一个鞑靼太子,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惋惜?
    最好是鞑靼可汗也跟着一起死了,这才真得痛快解气!
    就该将你们都扔去战场,领教领教什么叫生死一线,你们才能懂什么是当机立断!一个个就不会在朝堂上啰嗦废话了!
    武将们口沫横飞,将御史们骂得面色如土,声音很快就弱了下来。
    宣和帝在朝堂上皱了一回眉头,不痛不痒地斥责了贺祈几句,便道:“等边关战事平定,贺祈回京后,朕要亲自问一问他,再行责罚!”
    得了!
    有点眼色的,都知道宣和帝的态度了。
    反正大家对鞑靼太子都没什么好感,也没人为他的死伤心什么的。唯一会伤心欲绝的寿宁公主,一直被关在公主府里,还不知情哪!
    然后,这半个月里边关又来了四封捷报。
    现在,众人就等着边关彻底打赢胜仗的好消息了。
    程锦容转头,浅浅一笑:“或许,很快就会有大捷的战报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暗涌
    郑皇贵妃被软禁在钟粹宫,寿宁公主在公主府不得进宫。后宫嫔妃们如今一个比一个老实安分,宫宴上空前的和谐。
    新年元日,宣和帝领着一众皇子和朝中百官进太庙祭天祭祖。大雪后天寒地冻,宣和帝在外站了半日,正午宫宴时便有些不妙,身体一阵阵发冷。
    宣和帝不愿表露出来,硬撑到了宫宴结束。
    赵公公心中忧急,早已暗中令人去送信给杜提点和程锦容。
    待宫宴散后,宣和帝面色已经泛红。
    大皇子二皇子都坐在宣和帝身侧,都将宣和帝的异样看在眼底,不约而同地起身:“儿臣扶父皇回保和殿。”
    大皇子以眼角余光瞥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回以挑衅的一瞥。
    四皇子五皇子慢了一步,也不敢和两位兄长相争,心里颇有些遗憾。
    就听宣和帝低声道:“不必了,小六,你来扶朕回去。”
    大皇子二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笑容同时一僵。四皇子五皇子迅速对视一眼。总之,一个个面色都很微妙。几双眼睛,刷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如今大有长进,在兄长们或眼热或嫉恨或不善的目光下起身,走上前扶住宣和帝的胳膊,低声喊了一声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借着六皇子一托之力,站了起来。
    六皇子还是单薄的少年身形。不过,这半年来,他个头蹿高了不少,俊秀的脸孔越来越沉稳自信。一眼看去,已隐约有了令人诚服的气度。
    每晚在保和殿伺候笔墨,得宣和帝亲自教导,时有和朝中重臣见面说话的机会。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十分惊人。
    ……
    二皇子盯着六皇子和宣和帝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怨毒。
    大皇子也是一肚子嫉恨恼怒,不过,他城府比二皇子深得多,并未表露出来。甚至笑着对二皇子说道:“有小六照顾父皇,你我倒是清闲了。”
    二皇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大皇兄说的是。”
    大皇子又道:“边关连连传来捷报。看来,边关战事很快就平定了。唯一可惜的是思兰表弟,被贺祈斩杀于刀下。寿宁到现在还被瞒在鼓里。要是被她知道此事,不知会如何伤心闹腾。”
    一提元思兰,二皇子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早料到元思兰有去无回。却未想到,贺祈竟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杀了元思兰。这个贺祈,一心捧着小六,根本没将寿宁公主放在眼底,更没将他放在眼里……哼!
    元思兰被杀一事,绝不能让寿宁公主知道!否则,一定会闹出乱子来!
    大皇子挑唆了一回,郁闷的心情稍稍好转。
    二皇子也不是善茬,很快张口回击:“大皇兄,郑婕妤一直在钟粹宫里‘养病’。如今也有小半年了吧!你何不求一求父皇,去钟粹宫探望郑婕妤?到底是新年,郑婕妤独身一人在钟粹宫里,岂不冷静寂寥?”
    这一席话,果然说中了大皇子的痛处。大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旁的四皇子,目中闪过怒色,硬邦邦地说道:“我和大皇兄每次求情,都被父皇怒责。此事二皇兄心知肚明,现在何必说这等风凉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只盼着二皇兄一帆风顺,不要有失意失落之时!”
    “不过,想来这也是不太可能了。同为嫡出的皇子,父皇这般宠爱小六,二皇兄倒成了添头。别说二皇兄心里不痛快,就是我看在眼里,也替二皇兄着恼啊!”
    最后几句话,说得何其刻薄!
    二皇子怒目相视:“你说什么!谁是添头!”
    四皇子阴阳怪气地一笑:“实话总是难听些,二皇兄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大皇子立刻假惺惺地打圆场:“四弟随口说笑罢了,二弟胸襟宽广,就别和他斤斤计较了。”
    大皇子四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间虽也有些不痛快。不过,对着二皇子的时候立刻站在同一阵线,一致对外。
    二皇子被气得面色铁青,冷笑连连,扔下一句:“我去椒房殿陪伴母后。”然后,便拂袖而去。
    大皇子四皇子联手占了上风,心里也没痛快到哪儿去。二皇子再不受宠,亲娘到底是中宫皇后。
    他们的生母,却彻底失了宠,不但不能给他们助力。倒是牵累了他们兄弟两个。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都有怨气,这层微妙的心思当然不能说出口。兄弟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同联袂离去。
    五皇子从头至尾袖手旁观,看了一场好戏。心里也不是滋味。
    兄弟们彼此较劲争锋,口舌相争,竟没有一个带上他的!
    他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
    外面冰天雪冬寒风如刀,保和殿内却是暖如春日。
    全身无力的宣和帝躺在龙塌上,双目微闭。
    六皇子满目忧急,急切地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为宣和帝诊脉后,和杜提点低声商议几句,提笔写了药方。
    六皇子忍不住张口问道:“程太医,父皇的龙体可有大碍?”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应道:“皇上受了寒气,发了烧,喝下汤药捂一捂出一身汗,退了烧就无碍了。”
    六皇子这才松了口气。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和杜提点对视一眼,心里涌过彼此心知肚明的唏嘘。
    宣和帝的身体实在虚弱,再如何精心照顾,也免不了三不五时地病一场。不是什么大病,却也如抽丝般消耗着宣和帝的元气和精力。
    如此下去,宣和帝的寿元也会大大受损。
    直白一点来说,长命百岁想都别想了,能活到六皇子大婚生子,就算不错了。
    当然,这等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过了片刻,裴皇后也来了。
    宣和帝这一病,就是十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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