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和帝的病症已经痊愈,胃口却大不如前。满席的珍馐美味,只略动了几筷子。倒是裴皇后母子,今日胃口格外好。
    尤其是六皇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连着吃了两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宣和帝目中闪过笑意:“再添一碗。”
    六皇子咧嘴一笑,果然添了一碗,又吃得干干净净。
    裴皇后笑着嗔道:“小六,你可别吃撑着了。”
    “母后,我今儿个心情好,胃口也比平日好,就想多吃一些。”
    六皇子略有些稚气的话,逗得宣和帝开怀一笑:“说给朕听听,今日有什么喜事,为何你这般高兴?”
    六皇子笑道:“容表姐和贺校尉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八月十二。我听到这桩喜事,自然为他们高兴。”
    宣和帝显然也已知道此事了,随口笑道:“若不是平国公亲自去程府商议婚期。程家也不会松口,允了这个婚期。”
    从商定婚期到成亲,只有三个月,时间着实短了一些。
    六皇子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为贺祈说情:“成亲出嫁,一辈子只有一回,自是要风光热闹些才好。容表姐出嫁那一日,不如父皇派些御前侍卫随贺校尉一同去迎亲。”
    贺祈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到成亲的时候,也该让贺祈回宫继续做御前侍卫统领了吧!
    宣和帝听出六皇子的言外之意,瞥了六皇子一眼,不置可否。
    裴皇后温声道:“小六,不得妄言!”又转头对宣和帝说道:“贺祈犯下大错,皇上只罚三个月,传出去不成样子。依臣妾看来,应该等他们成亲之后,才令贺祈回宫当差。”
    罚三个月不成样子,罚四个月就正好了是吧!
    母子两个一搭一唱地为贺祈说情,十之八九都是冲着程锦容。其实,就是宣和帝自己,心里也在暗暗思忖此事。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行了,此事朕自有思量。”
    成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一眼,暗自笑了起来。
    ……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一同吃午饭。
    杜提点人老了,牙齿松动,喜欢吃些软甜的菜肴。今日一道樱桃蒸肉很对他的胃口。这是以带皮的五花肉上锅蒸,然后切成长条,再以樱桃熬成甜汤浇在肉上。甜而不腻,十分美味。
    杜提点吃了大半碗的肉,还要伸筷子。
    程锦容终于看不下去了,笑着劝道:“你今日已经吃了这么多肉,还是别再多吃了,免得积食不好克化。”
    身为大夫,能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杜提点依旧不屈不挠地伸筷子,又夹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叹道:“放心,我早就备好消食的药丸了。”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再次张口:“吃多了伤胃伤身,师父年纪不小了,还是以养生为要。”
    杜提点被程锦容念叨得头痛,只得搁了筷子,随口笑道:“为师我自小学医,在宫中做了二十几年太医,一直小心翼翼谨慎细微。现在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此时合眼,也算长寿了。不必讲究这么多了。”
    近来,杜提点时有“为师已经老了”的感慨。
    程锦容心中微动,轻声问道:“师父是不是想告老致仕了?”
    杜提点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冲程锦容略一点头:“你既是看出来了,为师也不瞒你。为师确实有这个念头。”
    “人过六十,叶落回乡。我自二十岁进京,忽忽四十载。近来时时做梦,总梦见家乡,醒来后满心怅然。”
    “锦容,为师真的老了。人老齿松,精力不济,就连目力也大不如前。身为大夫,眼不亮手不稳,实在是大忌。”
    “更何况,为皇上看诊,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为师也不怕告诉你,如今为师已经不敢为皇上施针,唯恐有个差池,落得和常院使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杜提点自嘲地笑了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皇上身边有你,为师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等你成了亲,为师就向皇上告老回乡去。”
    “锦容,你聪慧灵敏,闻一知十,在医术一道的天赋,是为师生平所见最出众的一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过,为师还是要劝你一句。伴君如伴虎!做天子太医,医术重要,说话行事更要慎之又慎。免得风头太过,惹来众人眼热,或是皇上心生不满猜疑。”
    程锦容心中不舍,却未多言,略一点头:“师父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青蓝(二)
    杜提点早就有离宫之意。不过,以前是怕治不好宣和帝的宿疾被降罪发落,想趁早将这副担子扔到程锦容的身上。
    今时今日,却是真真正正地想告老致仕了。
    师徒两人相处日久,性情截然不同,对彼此的说话行事也不那么赞成。不过,师徒间的情谊倒是越来越深厚。
    杜提点打算在年底之前告老致仕,粗略一算,也只剩半年左右光景。程锦容心中怅然不舍,很快做出决定。
    她要在这半年之内,将杜提点压箱底的医术都学到手。日后她身兼杜家程家的医术之长,行医救人。如此,也不枉师徒一场。
    杜提点知道程锦容的打算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个程锦容,已学会了他的针灸之术。现在,还想学杜家秘不外传的医术!
    亏得程锦容还能一脸正气地说出这番话:“我是师父的弟子。将杜家医术传承下去,是弟子理所应当的责任!师父不必心疼弟子,弟子吃得了这份苦。”
    杜提点:“……”
    爱徒啊,你的脸皮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啊!
    杜提点满面不情愿,到私下里,却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而且,对程锦容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好在太医当差,大多是耗着时间等候传召。在轮值室里看医例揣摩药方,十分便利。
    也因此,程锦容的“待嫁”生活是这样的。
    每天出了吃饭休息的必要时间,然后就是为天子请平安脉。然后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为传承杜家医术不懈努力”上。
    杜提点表示,爱徒如此用功,为师欣慰不已。
    裴皇后心疼程锦容,私下嘀咕过几回:“别的姑娘家备嫁,就是在闺阁里待着,绣一绣嫁妆。锦容倒好,比平日还要忙碌辛苦。”
    以前时时陪在她身边,现在忙得不见人影。
    六皇子笑道:“我看容表姐乐在其中,半点都不觉得辛苦。”
    是啊!就像程望当年一样。每日为病患看诊,读医书至半夜也不觉得累。
    裴皇后略一恍神,心中一阵钝痛。很快打起精神笑道:“也罢!她自己高兴就好。”
    “母后,容表姐这般忙碌,你可别忘了赏几个绣娘给她,帮着绣一绣嫁妆。”六皇子笑着提醒。
    裴皇后嫣然一笑:“这点小事,就不必你操心了。本宫早已挑了宫中几个绣活最佳的绣娘,为锦容绣嫁衣。”
    ……
    六月初,平国公离京启程,回了边关。
    六月末,御前统领贺校尉上了第二份谢罪折子,历数自己犯下的过错,认错态度极其诚恳。天子将奏折压下未批。这也就意味着贺校尉还得再接再厉。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永安侯这都闭门自省五个月了,天子也没半点松动之意!二皇子府的大门自被封的那一天起,就没再开过。
    比起苦~逼的二皇子和永安侯,一边养伤一边准备亲事顺便教导两个弟弟习武练箭的贺校尉,日子就悠闲自得多了。
    进了七月,天气炎热。宫中用起了冰盆。
    宣和帝最不耐热,多饮了两杯冰水,闹得上吐下泻,断断续续七八日才好。
    众人虚惊一场。
    杜提点私下里对程锦容叹道:“皇上的龙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又不听规劝。”
    到了夏天,天气酷热。别人喝些冰水无妨,宣和帝脾胃皆虚,不宜吃得太凉。
    奈何宣和帝独断专行惯了,就连朝中众臣也不敢拂逆他的心意。杜提点略劝几句,宣和帝就沉了脸,杜提点哪里还敢再多嘴。
    结果,两杯冰水下肚,闹得几日没能下床榻。
    程锦容轻声道:“师父和我尽心尽力为皇上调养龙体,问心无愧便是。”
    杜提点又叹一声:“你我确实问心无愧。不过,这几个月来,皇上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众人都看在眼底。如今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程锦容默然不语。
    谁也不是傻瓜。
    宣和帝龙体日渐衰弱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近来朝中已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立储。宣和帝将奏折留中未发。
    众臣顿时心神大定,开始陆续上奏折。
    立储是国之大事,绝不是一蹴而就。先由群臣上奏折谏言,等过一段时日,舆论形势已成,天子再点头应允,令众臣议储。再然后,下旨立储,进太庙祭祀先祖,举行储君册立大典,昭告天下。
    这个过程,至少要数月。有时甚至要一两年之久。
    宣和帝心中有属意的储君人选。不过,众皇子也各有心思,至少也要奋力一搏。接下来,朝堂里必有一番风起云涌。
    杜提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出嫁的日子在八月十二。现在已是七月中旬了。你该不是打算在宫中当值到八月十一再回程府吧!”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失笑:“这倒不会。等进了八月,我就向皇上告假。”
    杜提点显然早有盘算,笑着说道:“你直接就告假一个月吧!成了亲,你安心在夫婿家住一段时日,在长辈面前尽一尽孝心。”
    不然,成亲几日就进宫当差,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那可要辛苦师父了。”
    她这一告假,所有事可就都落到杜提点身上了!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师父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放心吧!”
    ……
    今晚杜提点值夜,程锦容起身退出殿外。
    殿中内外四处悬挂着宫灯,和漫天繁星交相辉映。
    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是裴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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