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眼:“你知足吧,当年父皇做皇子的时候那可是战事连连,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全是真刀实枪的干,我们好几位皇叔都不幸归西了,整就是一个悲惨世界。你呢无非就是坐这儿写写字动动嘴皮子,还有那么一大班子人伺候着,埋怨多了就太虚伪了……”
    太子道:“皇姐,你忘了么……你才是监国公主……”
    我说:“太子,你长大了,明儿个把那监国印玺交给你,当着早朝宣布一下就没我什么事了,皇姐老了,是时候归隐了。”
    太子道:“皇姐你的笑话真是太冷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
    太子道:“你究竟把韩斐摆平了没有?”
    我:“……”
    “江浙监察使司一职悬着快半月了,那时你在这儿驳了赵首辅举荐的聂然,恰逢国子监司业这空缺,就先应承他顶上,平息一下他们的憋屈。回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韩斐是不二人选,皇姐不是说了说一声就成了么?怎么到现在都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因为我完全不能理解韩斐的思维构造,不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啊。
    我随手捻起一份奏章翻道:“他就是死活不肯去,我总不能逼着他吧。”
    太子奇怪的看着我:“为何不行……”
    我手一顿。
    对啊,为什么不行?怎么说我也是个有实权的监国,委派他小小一个面首下江浙完全合情合理。我说,我这个顾及他人感受的毛病敢不敢改一改啊?
    “不过……”太子后半句道:“要是他不愿意却被你强迫,只怕是要鱼死网破啊。当年他连拒婚都干得出来……”
    我忍住把奏折丢到他脸上的冲动:“你能不能说话一次说完……”
    说到这里,内侍进来启禀说吏部尚书求见,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奏折,这不正是吏部尚书大人呈上的么?以及,这个尚书大人不就是当初要死要活跑我府里要儿子的韩大人么?
    韩大人看样子是来汇报吏部这回惊心动魄的案子。
    几日前,吏部侍郎莫名其妙的死在办公书房里了,各种不利证供证明韩尚书是凶手。好在刑部尚书是个能办事的,从一些蛛丝马迹上查出真凶的嫁祸手法又缉拿到真凶——是吏部一个扫地的小兄弟,因为各种冤屈各种无可奈何反正就是下手了。当然这案子韩尚书看来是惊心动魄,因为如果没抓到凶手他就是最大的疑凶。
    太子安慰了他几句:“韩大人不必惊慌,本王从未怀疑过韩大人,韩大人秉实公干,乃是当朝老臣中的典范,岂会做出如此行径?”
    我朝太子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太虚伪了。
    韩尚书很是受用的恭维了几句,我看他们君臣聊的很开怀也没打断,临末了才问了韩大人一句:“如果刑部没查出真凶,韩大人这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于是整个气氛就静下来了。太子看着我的眼神写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尚书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也不敢造次,权当没听到。
    我继续道:“关于令公子的事,还请韩大人帮个忙。”
    韩尚书狐疑的眼神投过来。
    我道:“如何把他从本公主府赶出去……还望大人略尽薄力。”
    韩尚书很愿意办这趟差事,他盯着咱府上那门早就望眼欲穿了。这事不难办,吏部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但刑部最新搜集到的证据却是鲜有人知,韩尚书只需到儿子跟前哭诉一番,说老爹现在惹了一身麻烦,太子和公主说了,他如果愿意做这个监察使,就可以网开一面,否则……否则的后面充满着很大的想象空间。
    总而言之,韩尚书一踏入我公主府就往韩斐住的南苑方向奔去了,我思量着这种场合我还是不要出场省得自取其辱,便晃到书房去,吩咐侍女把太子那儿带来的一大叠奏折隔着。
    我总觉得太子是个奇怪的少年人,如今这种父皇病倒皇姐摸鱼正是他掌权的最好时机,他究竟是哪根筋不对要拉着我不放呢?要说他没野心我还真就不信了,现在这年头笑的越纯洁的内心越邪恶,这一点从宋郎生身上已经得到充分证实。
    这乱七八糟的弹劾奏章看到晌午都没看完,也不知韩尚书事操办的如何。我随手拣,正是上回从韩斐那儿拿来的李煜词集,开头一首谢新思,什么“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就是那“下”字写成“吓”,也不知是哪个文盲抄录的。再随手翻过两页,中间那首长相思里“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的“飞”字写成了“非”字。
    我凛了一凛。
    韩斐怎么会犯下这种荒唐的错误?
    我坐直身子,忙从第一页认真看起,果不其然,这册词集每一页都有一个错字,纠正过来的话便是“下、药、者、并、非、驸、马、而、是、另、有、他、人。”
    我想起来了。
    那日正是我昏迷初醒,韩斐那在池边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分明就是演给的我看的,是故意要告诉我个信息?可,那时我还并不知中毒一事,他岂会知晓?他为何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告诉我?他在公主府扮演的,难道并非是面首这么简单的角色?
    我将词集拢在袖子,待赶到南苑韩尚书已经走人了,就剩下韩斐一个静坐院中抚琴,琴声喜怒难辨。
    我进院的动静不小,韩斐头不抬地道:“公主这么好兴致特来此处看我?还是担心我爹没好你交待的差事?”
    我支开下人,将手中的诗集放到他琴面上,直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公主若是早一些来问我,我也许还能解答一二。”
    “你是恼我利用你爹强迫你当江浙这个监察使?”
    韩斐挑眉道:“有何可恼,我爹若真有什么事,绝不是我做监察使可以解决的。怕只怕是你和太子给我下的套,等着我往里头钻吧。”
    我微微一笑,道:“韩斐公子,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本宫不想和你明嘲暗讽。在公,我是监国你是臣子,君要臣为臣不得不为;在私,你韩斐始终都是欠我襄仪公主的,我让你还你不得不还。”
    韩斐的目光终于落到我面上来,一双眼睛,沉如暮色,藏了一切不显山不漏水,“公主想起来了?”
    “关于你的,想起来的凤毛麟角。”我如实回答,“你我一年多前似乎有过什么约定,不过,仅凭一些模糊的片段,我无法了解整个事情的过程,过去的事情暂且不论,我想知道,你既已知我失去记忆,为何要装什么也不知?”
    “我又怎么知道公主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若是假的,是要瞒谁,若是真的,缘由为何?”韩斐淡淡道:“自然是要费一番功夫去查,见公主有难,自当略尽一些绵力解公主之惑。”
    我皱眉:“你成日呆在这府里足不出户,竟能查出如此多的事情?”
    韩斐勾了勾嘴角:“各凭本事了。真假公主别人公不清楚,韩某可以辨别一二的。公主失忆这一年府里上是个什么意思我还是看的明了的,可这并非是我与公主约定范围内之事,我没有与公主交涉的必要,一切遵循约定,我替你查人,你,替我保人。”
    我想了一想,恍然道:“莫非我一早就怀疑过驸马,所以托你暂寄府中查证?可……我为何会选你……”
    脑中恍惚了一下,记忆深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浮现:“公主殿下天性纯良,从小被过于保护,察觉力太过羸弱,虽说卫清衡能够授予你处事大智,然而此人心胸过于宽容随和,难以让公主做到真正的见微知著,若没有绝佳洞察之能岂可在朝堂纵横捭阖?老夫收徒众多,要说此节自以韩斐最为卓绝,再不起眼的一个线索都能让他透过分析联想成一张巨大的网,此乃天赋异禀。你可与他多多接触,未必要超越他,能学其一二,便是日后傍身的本事。”
    韩斐摸着琴上刻纹,道:“公主是又想起了什么吗?”
    我问:“你说下毒的人不是驸马,是何人?”
    韩斐道:“公主只让我查出驸马是不是下毒的人,至于是何人,我可以选择不答。”
    现在,是在比拼还是斗智呢?我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眸,无波无澜。
    “你不愿意说,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这趟江浙你是去定了,太子说的对,监察使,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韩斐悠然道:“我若不愿意,天下间没人逼得了。”
    我闻言道:“如果你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任务,也的确是没有叫你前往的必要了,就当是我和太子看错了你。”
    韩斐面上一滞。
    我道:“你各有志,若你觉得这般吃好喝好长长久久风风光光尽享人世是你的意愿的话,我无所谓,就当是养了一条寄生虫。”
    韩斐冷笑:“公主这是在激我么?”
    我道:“韩公子,我为什么要激你?不错,我起初是因为太子委托才来询问你,后来也的确只是想摆平这件事,用计逼你做这个监察使。直到方才,我才发觉到可笑,江浙水患不止,朝中有异心者趁虚而入,有多少无辜百姓沉陷其中,我们是要选一个有智有谋有贤之人担此重任,救重灾,送军粮,斗权势,斗恶徒,斗寇匪,安民心,不是去体验民间游戏,更不是用那些算计人心的法子去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如果是赶鸭子上架,要么死于非命,要么独善其身,要么同流合污,这趟差还有什么非你不可的必要呢?”
    韩斐咬唇片刻,闭目焦躁道:“既然如此,公主何需多言。”
    我看他这般,只点点头,道:“本宫确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了想又道;“对了,你方才问我,关于你我究竟想起了什么,说真的,你我之间的事我是真忘个干净。不过,我还记得当年的琼林宴上,金榜题名的学子俱是众星捧月,独你一言不发,看去狂傲不羁,可当父皇一一问起你们的志向进,你只答一句:“只求无愧天地,做个好官。”这种陈年往事或许你早就忘了吧,可我还记得。那时你不过是一袭青衫,却比谁都要耀眼。”
    说完这番话我没有再犹豫,转身离开。我走的不紧不慢,心中一步步默数,直到百步时,终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公主。”韩斐撇了撇嘴,道:“虽然明知这是公主的计谋,不过,公主这个赌,羸了。”
    我回过头,韩斐的眸乌灼灼的,那股不可察觉的光芒逐渐浮出。
    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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