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牙道:“你以为你抢走锦盒,便能活着走出这衣冠冢?”
    他一怔,淡淡笑问:“你是指冢外的明鉴司三十八影卫?早在今夜动身前,我便在他们的夜行服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软骨散,方才迟你们一步入冢,正为确认药效是否发作——呵,公主能想到的,我又岂会毫无准备?”
    饶是我心中五味翻滚,遍体生寒,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讶意外的神色。
    我说:“我从未曾小觑过你。今夜在入冢前,我根本不知这底下有什么机关暗道,更不曾想过有什么真假风离。所以,我当然也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输给你的准备。”
    风离眉间微微一挑, “喔?”
    “今日,早在动身前,我就调了神机营三十台大炮,直对万坟岗。”
    我伸手入怀,掏出怀中五枝烟火棒,展开, “我与神机营统率约好,今夜丑时三刻前,万坟岗若无烟花信号,就齐发炮弹,将此处夷为平地。”
    风离听我这番话,瞳光一闪。
    “你要,尽管拿去,”我将烟火伸到他的跟前,“但究竟是要发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五发,还是两发齐放三发齐放,这信号的放法,只有我知道——你要是杀了我,抢走这兵符,你会死,你要是不杀我,抢走这兵符,我不放烟花信号,你还得死……而现在离丑时三刻,应当已不足让你逃离万坟岗了吧,风离。”
    “你疯了。”风离微微一笑,笑容再无半分镇定,“我若要杀你,根本不会容你多言。这兵符即便此刻叫我取走,你仍可筹谋应对,削藩也好调兵也罢,你未必不能扳回一局,但你宁肯玉石俱焚……”
    我截住他的话,“与其放虎归山任你挑起战事让万民不得安宁倒还真不如玉石俱焚……反正我命不久矣,如今,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风离止住了笑容,他静静看了我片刻,那神色在火焰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公主以为今夜同前朝兵符命丧于此,天下便会太平了?符不在兵在,前朝皇族仍有人在,觊觎天下者大有人在。你莫要忘了,在外,还有一个宋郎生。”
    我道:“风离,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妄图利用驸马扰乱我心神,有意思么?”
    “驸马?”风离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重复了一遍,“驸马?他那般对你,你竟还唤他驸马?”
    我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他哪般待我了?”
    他见我这般问法,不由皱起眉头,“难道你的记忆还未复原?两年前,在灵山之夜,你当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股锥痛乍然刺上心尖,我明明并未想起什么,但只听他这一问,胸口窒的难以呼吸。
    风离的声音像从远方飘来,“两年前,究竟是谁逼你服下致命之毒,是谁把你逼入绝境坠入悬崖,此些种种,难道你当真毫无印象……”
    我呆呆看着风离,盯着他的脸越来越模糊,而当年许多画面却愈发清晰,我想摇头把那些画面摇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萧其棠啊萧其棠,枉你颖悟绝人,智谋无双,到头来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宋郎生果真没有说错,不论你忘了什么,都不会对他忘情……”
    就是这个时候,我拨动藏于袖中的暗器——方才那假风离偷袭未果的暴雨梨花针。
    风离大惊失色,连连倒退数步翻身闪避,依旧猝不及防的中了几针,闷哼一声,单膝半跪在地。
    我再也顾不得与他周旋,一手抱紧锦盒与竹简,一手扶着岩壁往外逃。
    脚步声在长长洞窟中回响,我已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当踏出最后一节台阶,望见衣冠冢外横七竖八躺着的影卫时,我的心绪如层层巨石重压。
    那是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时的绝望,然则避无可避,不容退缩。
    风离并未诓我,他连我身边最后的影卫都除尽了。
    可我何曾调派过什么神机营大炮,为守住君锦之的秘密,我哪里还敢惊动太子弟弟。
    此时漆黑的夜空下起了小雨。
    山路湿滑,我在泥泞中栽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停止过往前奔跑。
    因为我知道风离马上就会追上来。
    峰峦连绵不绝。距离最近的,是灵山下的玉龙山庄。
    可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到了不了。
    从万坟岗攀到灵山山顶,这样短短的一段山道,耗光了我所有气力。
    我终于瘫软在地,这一回,竟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极顶之上,是一段长长的孤峰山壁;俯瞰足下,城中夜景影影绰绰。
    这般逃命似的奔波、这番景象何曾熟悉,熟悉到几乎令我忘记呼吸。
    往事如风呼啸而过,我怔怔的看着远方,刹那间醍醐灌顶。
    同样是杂草丛生的山道,同样的追杀,同样的悬崖,同样的……绝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段追寻已久的记忆,会在此时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是驸马寿诞,我邀他来灵山上本想要告诉他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妹妹,不想因煦方的出现,与宋郎生失之交臂。
    离开煦方后,我沿着通往玉龙山庄的徒坡一路找寻驸马的身影,误打误撞发现一片树林。
    那树林聚着黑压压的人,看去灰色布衣村民装扮,却应序齐站,训练有速。
    我心头大惑,深夜在这荒郊野岭,皇城边上,聚有众百,究竟所谓何?
    正这般想着,众人忽高举双手跪拜。
    我微微一凛。
    然后看到一人不紧不慢走向前,垂眸环顾:“起吧。”
    那人束发戴冠,风姿绰然,一身官衣红袍耀目不羁,却不是当朝大理寺卿又是谁!
    不待我惊呼出声,忽觉得后脑一抡重击,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醒转时,我发现自己双手倒缚,被放倒在一间木屋中。
    木屋的陈设布置十分眼熟,我记起了昏迷前的所见,越想越是惊惧,恰是这个当口,我听到屋外隐约有人在说话,听不甚清。
    我不动声色的挪到门边,只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少主不必过忧,擒下公主时并未有第三者在场,如今东窗事发,属下自会连夜将公主亲自送离京城。”
    心中冒出了一种可能性,但还抱着一丝渺茫希望,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如夜风般清冷,“公主为我筹备寿宴,今日还曾来过大理寺寻我,她贸然失踪,莫要说群臣,即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不怀疑到我的头上。”
    “少主的意思是……?”
    “萧其棠必除,但绝不是现在,离大计实行还需一年半载,这之间京中若无襄仪公主,萧景宴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若然新君登基,第一个要除了自然是我这‘驸马爷’了。”
    我睁大着眼,呆呆的听着,觉得自己像失去了思考力,一时间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可公主今夜看到了一切,待她醒了,你如何同她解释?”
    伴着轻轻的笑,“我手中本有两枚忘魂散,其中一颗已让公主掉包,如今还剩一颗,待她服入后,自会将今夜所见忘的一干二净。”
    像是一道闪电凭空劈入身体,脑中一声惊雷,不能信,不敢信。
    那陌生男子问:“忘魂散?襄仪公主若失去记忆自也不会记得少主,那么之前所做不全白费了?”
    一门之隔,我听到那个我用尽生命去爱的人缓缓道:“不。她依旧会爱上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宋郎生从不曾说过什么情话。
    可这番辗转悱恻却犹如利刃,深深的割在我的心上,渗出的血珠。
    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心如死寂倒向木门,木门未锁,咿呀应声而开。
    抬眸,望见了月下目似深潭的他。
    那一望,那双眼,冥冥渺渺,历历如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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