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饶是贺平昭再不甘愿,他仍不得不放下长刀,命所有军士弃弓在地。
    这时,躺在雨泊中的采蜜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那声音如此哀转沉痛,多抵是想表述“我替你挡了一刀你不能就自己跑路丢下我不管啊”之类的意思。宋郎生挟持人质在手无力分神,他没有回头,却是唤起了柳伯的名字,道:“过来替我扶起采蜜姑娘,随我一同退至府门之外。”
    早已被惊吓到九霄云外的柳伯看着宋郎生,“我,我……”
    宋郎生沉声道:“若要公主性命虞,就照我的话去做。”
    柳伯手足无措的走上前来,到了采蜜身边又望向我,试图征求我的意见,我无法点头,只能说:“扶就扶吧,她又不重……”
    柳伯:“……”
    事实上,想要通过挟持一个人质全身而退的难度极大。
    首先四面八方的暗器究竟从何时袭来不得而知,稍有不慎,人质没死人犯先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宋郎生不同。
    且不论他的武功之高,即便是被戳成血窟窿的瞬间,也必有能力在临死前拉我陪葬,这个风险贺平昭冒不起;而更为重要一点的就是,他不怕死。
    勇者无惧,无惧死者则无隙可乘。
    宋郎生就是这样架着我的脖子,利用我的生命带着他的采蜜一步一步的退离公主府。
    这期间士兵军将如何分散出一条道,贺平昭又要保持在何等的距离,一切一切,皆听凭他的摆布。
    只不过,宋郎生此举仍有一个最为致命的漏洞——我亦不怕死。
    此时我只需让自己的脖子往前用力一探,诸多种种也都将尘埃落定。
    这么久以来接踵而至的打击早已令我丧失了求生的欲望,尤是此时,尤是此刻。
    短短几丈距离,我只觉得自己的步子犹如千斤重,每迈出一步,都挣扎过一次。
    但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为,到之后又会是何样一副光景。
    说来,之后所发生的,本也都是电光闪石的事儿。
    我能记得当我们退到府邸门前,便有几道敏捷的身影自房梁干净利落地落在我们身旁,异口同声道:“少主。”
    身后的宋郎生低声命令道:“带上那位采蜜姑娘。”
    旋即,自这条道路的右侧急促的马蹄伴着滚滚车轮声疾驰而来,不待我反应过来,但觉身子一轻,就被宋郎生带入那马车车厢之内。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再一抬眼,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已抱着采蜜窜入车厢之中,那男子放平采蜜后同我身旁的宋郎生点了点头,便即撩开车帘坐在另一个辕位上,帮那驭马之人一齐策马扬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直待宋郎生迟缓松开钳制我的手,我才感受到浑身被勒得生疼的痛觉,恢复了些许思考的能力。
    这个车厢,有些不对劲。
    不,与其说是不对劲,倒不若说这车厢太过眼熟,座位布置,丝绒材质,根本与平日里公主府的车驾并无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的马车?
    马车疾驰而奔,上下颠簸震得我摇摇晃晃,我勉强贴住车壁,撩开身侧窗帘往后瞧,此刻尚未有马驹追来,多半是贺平昭的军队为求埋伏时的出其不意,并未惊动骑兵,再加之夜幕初临,道路行人见是公主府的车驾自然纷纷退避,故而这逃逸倒进行的十分顺利。
    我留心到紧同骑的几匹马上之人,他们身上穿着皆是公主府的侍卫服,那些人的模样我从未见过,显然不会是府里真正的侍卫,他们从天而降救出宋郎生,又唤他少主,莫非皆是前朝叛贼余党?
    我这般想着的时候,宋郎生突然开口道:“修竹,进来。”
    方才抱采蜜入内的那个年轻秀气的男子再度掀起帘幕,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穿的也是公主府的侍卫服,“少主?”
    宋郎生左右望了望车厢,那神情看去仿佛坐上这辆车本也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直截了当问:“谁派你们来救我的?”
    那叫修竹的男子答道:“是风公子。”
    风公子?
    风离?
    宋郎生微微一蹙眉,修竹继续解释道:“风公子说少主近日回府,这蛮……”他稍稍一顿,不悦的瞥了我一眼,“……公主必会设下埋伏诛杀少主,我与茂林几人事先易作公主府侍卫,只待伺机助少主逃出重围。”
    我心中掀起一阵寒风。
    今日所发生这么一连串事情,本就有太多不可预料的因素,宋郎生未能料到寝宫会爆炸,我未能料到宋郎生会出现,贺平昭未能料到采蜜会舍身挡刀,太子更未能预料宋郎生能挟持我逃走,这事态发生起瞬息万变,而风离竟能算无遗策的做了这么多安排与布置,这老谋深算……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只不过,他为何要救宋郎生,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郎生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修竹见他这般,只当是他有所顾虑,又道:“此乃府邸的车驾,如今公主亦坐在车中,我们只需胁迫公主出声示意,自然能顺利出城。”
    这话我听着颇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反唇相讥道:“胁迫本公主?如何胁迫?反正本公主跟着你们横竖也是一死,倒不如在城门出声大呼救命,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修竹闻言一跳,登时把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之上,“你当我们少主与你一般铁石心肠,你无情,我们少主……”
    “修竹。”宋郎生淡淡截住他的话头,“出去吧。”
    修竹不甘心瞪了我一眼,咬了咬牙,还是听了宋郎生的话,扭头爬出了帘帐之外。
    一时间,车厢之内又只余我们三人。
    其实,方才说话的时候,我始终未敢直视宋郎生,虽然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就这样与我并排坐着,马车摇晃的厉害,宽宽的衣袖覆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摩擦,不看他,似乎更是一种煎熬。
    也仅仅僵持了那么片刻,我还是没能忍受住,在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发觉他恰恰也在看我,那秀雅的面容中交织着千万种情绪,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就要溢出什么,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刚想张口,他便放开了我,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就去看采蜜的状况。
    我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这才看清采蜜受伤的位置乃是后肩之上,刀口甚深,皮肉掀开露出骨头,鲜血淋漓可见一斑,不过,尽管那伤口看去可怖,人也失去了意识,却并非是致命的位置,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死不了。
    宋郎生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瓶,那玉瓶我一眼便认出,里头所乘乃宫中进贡上好的疗伤珍品,是曾经我送给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之一,他专心的将药粉悉数撒在采蜜的伤口之上,不出须臾就止住了流血。
    眼见此刻生死未卜之际,他满心满意挂念的都是这个“小妹妹”,我的心脏宛若被酸楚的针尖刺着,难过的就快要死掉了,这种难过简直比在得知他想害我时更甚。
    然而这时,宋郎生忽然说话了,“你已恢复了所有记忆……”
    我呆了呆,起先尚没能反应过来他说话的对象是我,直待他坐回到我身旁,低着头,手中把玩着玉瓶,道:“两年来,我心中尚有一问想要问你……”
    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心中一直有另外一个人,为何当年还要我强行做这个驸马?”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长长的睫毛,平平地道:“两年前那夜于山巅之上,你对聂世子的一番告白,我听到了。”他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你早已心系于他,与他重逢时就想过只要活下来,便是抛却公主的身份,也要同他在一起……”
    我彻底愣住。
    这才记起那一夜我误将煦方当成他来一诉衷肠,原来他当真听了去,并信以为真了?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
    宋郎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玉瓶,“你失踪的那一年里,我未曾离府,原本便想要问你这个问题,不想再见你时你早已记忆尽失,连我是谁也认不得了……”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串成这么一句话我竟费了好大的劲才懂,他见我瞪大眼半天没回答,遂道:“也罢,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根本分不清他这番话是不是另一番虚情假意,还是他为了诱我带他们顺利出城门的缓和之计,恰是这时,修竹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少主,再穿过一条路,就要到城门口了。”
    宋郎生嗯了一声,神情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他并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闲闲靠着椅背,仿佛全然没把自己当成一名逃犯,我没忍住,只问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马车告发你么?”
    他波澜不惊,“请便。”
    马车的车速渐渐缓了下来,过了卯时,城门已闭,守城卫见有车驾停至门前,自然会上前盘问。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许城门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贺平昭才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这厢心头警铃大作,守城卫那边一见是公主府邸的车驾态度倒先恭谨起来,但听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说了句“襄仪公主与驸马爷有要事出城还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话,守门卫们甚至未多询问,便依言开启了城门。
    一直到车驾顺顺当当的驶出城一段距离,我才乍然回过神,惊疑凝向宋郎生,“连守城军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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