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对此或是早有预感,从他苏醒那天起就在为景宴继位所筹谋,替景宴巩固权利,收揽人心。到了今日他终于没有下床的力气了,反而长舒口气的和我们说:“大庆将来就靠你们了。”
    景宴就像是一夜之间成长成一位真正的储君,处理政务再也不似昔日般优柔寡断,朝中上下无不信服于他。我一直觉得我监国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到景宴能有独当一面的这一天,事到如今,我只想陪同父皇走完最后一程路,在家中静待驸马回来,待到那时,再不过问那些纷纷扰扰的机谋争斗之事。
    然而,这世上有许多时候,本不是你想谢幕的时候就能顺利谢幕,入世易,出世却难。
    其实那日,我原本只是带着从康临那儿配制好的药草熏香,欲要摆在父皇的寝宫中,让他安神宁心得到更好的休息。所以在我看到寝门外的宫女们都退到了十步开外,她们说皇后娘娘正与皇上说话故而屏退众人时,我也并未顾虑太多,只想着敲个门放下熏炉离开就是。
    可是当我步至门前,腾出一只手刚要敲门时,听到了里屋传来母后焦急地声音:“陛下宠爱棠儿,不愿让她受委屈,这一点,臣妾岂会不明白?可她终究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岂能将此重任托付于她?”
    我以为我幻听了。
    轰隆隆的,母后的声音字字清晰,虽然入了耳,却传不到里头。我思绪空了半晌,又听她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赶走景岚时所说过的话?陛下说,‘非我萧家血脉,其心必异’,故才忍心放逐他远去……陛下待岚儿尚且如此,何以对棠儿……”
    我听到父皇一声叹息,他缓缓道:“男子终归与女子不同,景岚有名望有野心,有他在皇家一日,景宴都难登大统……棠儿却是不同,她处处为景宴着想,身为一介女流却能让朝中诸臣都敬她三分,绝不仅仅是因朕赋予她的权柄,有她辅佐宴儿,朕亦能放心许多……”
    “陛下……”
    母后尚要说话,我已推门而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中明白不论听到何种震惊之事此刻都不该擅自闯入,要探寻真相有千百种循序渐进之法,可理智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手已情不自禁的往前一伸——寝门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父皇与母后满面错愕。
    我昏昏然的站在他们跟前,将怀中熏炉摆在桌几上,跪下身,颤道:“儿臣……原只是想来给父皇送个熏炉,无意间……听到了父皇与母后的谈话……”我努力让自己的身子不要摇晃的太厉害,“听到母后说,棠儿与大皇兄……皆非父皇亲生,父皇莫要告诉棠儿,是棠儿……听错了吧?”
    我多么希望父皇与母后能笑吟吟的和我说句“是你听错了”。
    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听过,装作浑然未觉的继续当这个公主。
    然而父皇与母后的神情却给了我答案,哪怕真相荒天下之大谬,那终究是真相。
    不容忽视,不容置疑。
    父皇说,起因要追溯到大庆江山初立之时。
    那时他登基不久,兵权未统,诸方势力皆是虎视眈眈,此等时节极需诞出一个皇子以固政权。可当时虽说后宫佳丽成群,却是连一个肚子都没动静,母后便是在那时忽然怀有身孕的。
    父皇喜出望外,自将母后视若珍宝,然而,他却不知这背后的文章。
    母后自幼身体极弱,因家族顽疾所故,本不适合生子,即使受孕,也难以产下健康的婴孩。她当时仅不过是个小小的嫔妃,蒙获圣宠,怀有龙脉,又岂会忍心割舍?
    她瞒下自己的病情,一日日坚持下去,终于,在父皇的守候与群臣期待中,诞下了龙子。
    而她没有料想的是,那婴孩一出世便枯黄消瘦,连啼哭的声音也极为微弱,接生的太医们皆惶恐地说此婴孩活不过三日。
    父皇大为震惊。
    万众瞩目的龙子倘若很快一命呜呼,岂非是要落歹人口舌,道这江山之主非真龙天子?
    父皇心焦如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胞妹永安公主不日将要临产,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就连夜把永安公主招入皇宫,暗中令妹妹服下催生之药,第二日夜里,永安公主在嘶声裂肺的哭喊声中,生下一个男婴。
    “那个男婴……就是大皇兄?”
    父皇慢慢的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流露出愧悔的神情,“那是个健康的婴孩,然则朕的皇妹因服下药物,失血不止,便在那一夜……离开了人世……”
    那年,永安公主的驸马正在遥远的北境抗战杀敌,得闻心爱的妻子在产子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没过多久,北境就传来驸马战死沙场的消息。
    自此,天下人只知公主难产而逝,却不知这背地里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父皇说,他对永安公主之死极之愧疚,告诉自己一定要善待那个孩子,是以大皇兄自幼都是在众星捧月之中成长,乃所有人眼中既定的太子之选。
    然而不是亲生的终究不是亲生的,随着后来其他皇子的出世,父皇对大皇兄的爱逐渐减少,不论大皇兄有多么的出类拔萃,那一段过往终究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他试图去寻找什么理由废黜太子之位,可大皇兄忠君孝顺,才智双全,更以德行服众,根本就寻不到任何理由。
    直到大皇兄爱上了一位民间女子,他故意百般阻挠,出言相激,才顺理成章的将这根刺拔出心头。
    话说到这里时,屋内的炭火炉啪嗒一声,烧的屑子星星点点。
    满屋暖意,驱不走一身寒冷交迫。
    我跪在地上,只觉得所闻太过荒唐,想要笑又笑不出来,“……那么我呢?我又是从哪儿来的?”
    父皇望向母后,长长叹了口气:“……棠儿……直到七年前,朕……还一直以为你是朕的亲生女儿……”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母后瞒了父皇十三年。
    那自然是发生在永安公主逝世之后的事。
    父皇的后妃们开始争先恐后的怀了龙种,而母后所诞的这个“大皇子”根本就是假的,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一片迷茫的未来——倘若不能生下属于她和父皇的孩子,终有一日会因父皇所厌倦而遗弃。
    然而她的身体经过一次生产之后变的更脆弱了,莫要说生子,即便想怀有身孕都是件难事。
    她听闻说民间有一位名医,乃是药王谷谷主之女,名唤林丹青,对治疗女子难孕难产颇有所成,故派人辗转招入皇宫替自己诊疗,不过三个多月,她的身子果然恢复了许多。
    不过,林丹青算是江湖人士,常年行医四处游历,不可能为了母后三年五载的都留在后宫中,母后为了留住林丹青,便暗中搭线,制造机会让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太医徐留芳与她接触,共同为自己诊疗。
    这年轻男女,都是极爱医术之人,年龄相仿且志趣相投,很快便看对了眼陷入爱恋之中,两人难舍难分,林丹青自就愿意为了徐留芳留下,母后也就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令他们早早成婚,在京城安家。
    自那以后,林丹青也就夫唱妇随,尽心为母后调养身体。依林丹青而言,母后的宿疾乃是先天所致,需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可母后眼见满宫苑的皇子四处溜达,哪还沉得住气?她不听林丹青劝阻,再一次怀了龙种。
    巧合的是,与此同时,林丹青也怀有了身孕。
    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十月怀胎,母后是在汤药的侍奉中度过的。
    奈何好景不长,母后的第二个孩子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断了气息。
    母后在望见死婴时几乎快要发疯了,彼时父皇正在外御驾亲征,她想着若是父皇知晓她再度诞下死胎,从今往后又岂会再正眼瞧她。
    仓皇失措之际,她想起了正在家中待产的林丹青,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故技重施。
    “于是……母后您……就把……林丹青招入宫中,把她的孩子据为己有……”我缓缓的问,像一条焦渴的鱼,连眼皮都抬不开来,“那个孩子,就是我么?”
    答案不言而喻。
    比永安公主幸运的是,林丹青并未在催产中坠入黄泉,她活了下来。
    可母后又岂会冒着被父皇发现真相的危险让她继续活于世上。
    就在即将灭口之际,徐留芳将林丹青从虎口中救了出来。他们连夜逃出皇宫,试图找到父皇以求告之真相,但母后派出的杀手还是快了一步,最终,他们在逃亡的途中双双坠崖,不知所踪,不明生死。
    后来,父皇班师回朝,出乎母后意料的是,父皇一抱起襁褓中的我时我便眉开眼笑,父皇疼极了我,下了朝入了夜,最大的爱好便是来母后寝宫抱着我玩。
    我的出生对母后而言,就像一个幸运之果。
    第二年,母后就此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第四年,母后诞下景宴,从此后宫地位不可撼动。
    世间之事如此讽刺,母后之所以能平安诞下弟弟,全因她继续依林丹青的药方调养身子,遵从医嘱循序渐进,方能有此奇迹。
    母后以为这道疮疤永远不会被揭开,可惜她料错的是,徐留芳与林丹青双双被一棵崖间树所截,那树枝只能承载一人重量,最终,徐留芳为救林丹青,自己跳入了万丈深渊,保住了他心上人的性命。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父皇在去往清真寺的路上,遇见了林丹青。
    父皇自然认得林丹青,当日她与徐留芳的婚事也是母后让父皇赐婚,后听母后说他们夫妻二人登山失足也极为惋惜,此番骤见她出现,他亦甚感诧异。
    林丹青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之父皇。
    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当人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自是浑然不觉,一旦经人提点,所有蛛丝马迹皆变得有迹可循。
    父皇惊怒不已,比愤怒更让父皇难以接受的是,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他却把太多的父爱和关怀用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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