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然垂眸不言语,额头几乎触到皇帝胸膛前的缎面团龙纹。心慌得不敢仰头去瞧他,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后腰抵住了御案边退无可退,“臣妾不知情,也非故意惹怒皇后,求皇上责罚。”
    “皇后只是发怒了么?”皇帝字字句句如在怒火中滚过,伸手擒住了她的,瞥向她头上的粉碧玺首饰,“朕赐给你的东西,对你说的话,被你尽数拿去当做筹码去逼皇后发疯!”
    于心然的沉默,反而激得皇帝愈发怒,“再不说话,朕杀了你父亲。”
    此时她才缓缓抬起头,“皇后若没有疯病,臣妾能逼疯她么?只可惜臣妾没有这个病,否则从前在宫里早就疯千百次了。皇上要杀谁臣妾无力阻拦,只求也赐死臣妾、”
    话还没说完,皇帝骤然掐住她的脖颈,“你敢死,朕连你的妹妹一道杀。”
    就只会用她最在乎的人作威胁!她侧过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半响,她带着哭腔道,“那就一道死,好过回宫之后日日夜夜受煎熬。”
    “就只有煎熬么?没有别的?”皇帝一直都知道眼前的女人虚伪至极,擅长甜言蜜语,擅长示弱卖乖,床笫之间轻而易举地勾引得他神魂颠倒,叫他差点弥足深陷,可他还是想问问她方才所谓的没有丝毫情谊,是不是真的。
    于心然并不懂他指的别的是什么,只控制不住地流泪。
    皇帝又要问,见她这模样,生生地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一番话,真正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从前不自觉因为她改变了太多的决定,才弄成如今的局面,身为君王怎么能被她这么个小丫头左右。帝王家,情爱是最令智昏之物,他不会承认最近两年萦绕着自己的莫名情愫究竟是什么,总之浅尝辄止就抽身罢了,否则......
    于心然只当皇帝对着自己发怒,哪里晓得他心中的千回百转。
    寂静的门外忽传来动静,“皇上,求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娘娘闹得厉害怎么都按不住。”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闻言,皇帝看她的安神中又多了几分谴责狠厉,“在这等着,若敢探出书房一步,看朕怎么收拾你!”言毕,皇帝大步流星离开。
    于心然浑身颤抖,坐到龙椅上无力地扶住额头,心力交瘁。华琳琅是真的疯了么,最好是能永远疯下去,失了后位皇帝就再也不会为了皇室颜面保华家了。
    书房之中的灯盏被大门关上时带起的风吹灭,周遭暗下,她就静静地坐着,深宫禁庭之中压着太多的皇室秘密,今日她只是小小地搅和一番,引起的风浪也足够震荡朝野内外。
    只可惜被皇帝看穿了,怕也没个好下场。
    她往前伏到御案上,殿内静谧黑暗。门外廊下有人脚步匆忙地跑过,朝着皇后的月合殿去了。
    深山的夜清冷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推门声惊醒。月下皇帝神色阴森怖然,反手甩上御书房的门。周遭再次暗了下来。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皇后彻底疯了,御医说清醒的几率渺茫。你知道会给朕带来多大麻烦么?”
    她自然知道,明日一早递上来的折子会堆积成山。回到皇宫之后,麻烦更会接踵而至。
    “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你还要朕怎么罚你你才肯听话?既然当不好这个贵妃,回到皇宫就做回你贵人,别想着朕再宠幸你、”
    “臣妾从来都不想当这个贵妃!皇后视臣妾为眼中钉,随意欺辱臣妾,皇上每次都视而不见!若是可以,甚至希望从未进过宫,从未遇见皇上,随意嫁一个莽夫,也好过在看似华贵的宫宇之中受煎熬!”
    到了这种地步,彼此说出口的皆是伤人的话。可也是实话,她从前真未想过会进宫为妃,一步步接近这天下权力的中心,权势富贵是有了,也到了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嫁给莽夫都好过嫁给朕?”黑暗中皇帝的语气带了丝悲凉。“你真这么憎恨皇宫憎恨朕么?”
    于心然拼命忍住泪水,她的憎恨或者喜欢有意义么?他在乎么?
    “既然如此。”皇帝移开眼神、收敛情绪,恢复了往日滴水不漏的模样,“你不必回宫了。”
    什么?于心然惊愕地仰头,皇帝是何意思?要放了她?
    “明日朕就启辰回京,你、”他一字一句,清晰明确,说这话时侧开视线,并未再看她一眼,“留在行宫之中永远不得离开。”
    “皇上要幽静臣妾于此?!”于心然不敢相信他竟做这种决定,“倒不如逐臣妾出宫,放我自由。”
    “你想得到美!”皇帝咬牙切齿道,真真怒到了极致。可难道真要杀了她么,他不承认。
    于心然焦急万分,既然如此,为何不就顺势放她了呢?就当慈悲一回,“其实臣妾逼疯皇后,皇上该高兴才是,扫清了淑妃的障碍,皇上回宫之后大可废了皇后,堂而皇之册封淑妃为后,不是么?”语气近乎哀求。
    “朕永不会废后,淑妃也永远只是淑妃。倒是你......”他居高临下地垂眸瞥了他一眼,恍若神佛俾睨凡人,“不知好歹,留在行宫好好反省。若是想逃,可以,你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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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于心然跨出御书房时见远处行宫东南角灯火通明, 连着照亮一整片天空。几个小宫人神色匆匆朝着那儿赶去,正是皇后寝殿月合殿的方向,驻足观望一阵, 廊下灯笼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四两拨千斤击得皇后溃不成军, 本应该欣喜,然而袖中的双手垂在裙边,此刻却只觉得精疲力竭。
    做错了么?她不敢回眸去看皇帝,他心里一定厌恶透了她。收回目光利落地转身往星阑阁走去。纤细身影就怎么消失在了门前, 空余寂寥。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皇帝突然下令午时过后就离开行宫回京,各宫宫人们忙着打点行礼, 官员们连夜写好的折子也无处可递。贵妃娘娘被皇帝斥责留在行宫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主子,这是真的么?”一喜忧心忡忡地问道。
    于心然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梳妆,皇帝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又怎么可能收回成命。“是,吩咐其他人不必收拾行李。我们会在行宫住很久。”
    “娘娘因何事惹恼了皇上?主子们午时过后就要出发,娘娘此刻不去求皇上宽恕, 怕是真的......”
    “皇上不可能再饶恕我了。”
    她想了一夜, 皇后是何等重罪, 皇帝不杀她已经是念在自己伺候他两年多的份上手下留情, 怎么可能奢望他真的不追究呢。更何况, 不回那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的皇宫也好。她再也不会被于家逼着去讨皇帝的欢心, 再也不会嫉妒淑妃的种种恩宠。
    “去传早膳吧,用完后本宫再睡一会儿。”因祸得福,晨起不必伺候皇帝梳洗更衣,更不必侍寝。
    御书房
    皇帝神色肃然靠在圈椅上若有所思。紧要的书册都已经收拾妥帖了。御案上只剩抄到一半的纸页与《史记》。
    小宫人过来要将《史记》也放入书匣中。
    “放下。”皇帝命令。
    小宫人不知缘由,立即将书放回原位, “皇上恕罪。”又赶忙转过身去收拾博古架上的珍贵物件。
    “将这些送去星阑阁,命贵妃抄上一百遍。问问她、知错了么?”
    大太监正在内室收拾,听到皇帝吩咐立即来到他跟前,捧起御案上的东西,“奴才遵命,这就去告诉贵妃娘娘。”
    皇帝又变了主意,起身从大太监手中夺过书册,“朕亲自去。”
    见此情形,大太监倒是松了口气,他只知道皇后娘娘在月合殿不大好了。好几位御医诊治过都没效,昨夜已经连夜单独派侍卫先行上路护送回京城。不知贵妃娘娘又因何事惹了皇帝生气,竟要将娘娘独自一人留在行宫之中。如此一来再见皇上至少要等到明年,这比发落去冷宫更严重。
    不得不说淑妃心机可真是了得,不知用什么手段接连扳倒皇后与贵妃二人,无异于后宫清君侧。去年新进宫的那几位主子又不得圣宠,回到行宫淑妃还不仗着圣上独宠在后宫横着走。
    “皇上,幽州布政使参议徐雁秋大人求见。”殿外御前太监丰德禀告。
    皇帝遂将手中书册往御案一扔,“传他进来。”
    徐雁秋从于欣然口中得知贵妃将被幽禁行宫的事,大小官员缄口不言无一为贵妃求情。皇帝既已指婚,他也算是贵妃的未来妹夫,为其求情合情合理。
    徐雁秋拱手行礼,“皇上、”
    才开口皇帝抬手打断,他险些忘了徐雁秋也依旧留在幽州,“你随朕一道回京,仍然去都察院任职。”
    徐雁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任震惊,却也不敢违抗圣意,“臣手头还有许多事并未处理妥帖,等臣全都理清后再回京向皇上复命。”
    皇帝的神色微变,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徐雁秋转换话题,“臣听闻贵妃娘娘继续留在幽州,不会随皇上回去。于七小姐担忧贵妃娘娘,特意叫臣问个究竟。”
    “所以你就来问朕了?”皇帝看起神色淡然,不喜不怒,“不错,贵妃需要静养,朕命她多留些时日。你回去告诉贵妃七妹,叫她不必挂心。朕既已为你们赐婚,回了京城正好嫁娶。”
    徐雁秋被皇帝三言两语说得更不知如何开口为贵妃求情。
    “承蒙皇上与贵妃娘娘看得起臣,将贵妃亲妹许配。娘娘是于七小姐最亲的亲人,既然娘娘暂不回京,臣同于七小姐的婚礼还是暂缓。”
    “所以你要违抗赐婚圣旨?”
    滴水不漏的话,皇帝也挑出了刺来。看来是真决意叫贵妃留在行宫,徐雁秋立即跪下,“臣不敢,臣在离京上任没多久,不如皇上准许臣继续留任一段时间继续历练,为幽州百姓多出些心力。”
    皇帝静默地看向徐雁秋,他官服衣摆边一抹明黄色同佩玉缠在了一道格外醒目眼熟。皇帝抬手指了指沉声问,“那是什么?”
    徐雁秋顺着皇帝视线看去,虽猜不透皇帝为何在意这个,依旧恭敬答道,“是于七小姐去奉天寺月老庙求得的。”
    月老庙就在奉天寺边上。皇帝于幽州期间,奉天寺并不可能接待香客,整座山都封着,于欣然怎么可能求得这道姻缘符,定在说谎!皇帝瞬间被吞噬了所有理智。
    “求皇上准许臣留下。”徐雁秋再次哀求。
    皇帝别开眼,再问下去只会叫人耻笑。心里的怒火真正被点燃,烧得他难慌不择路又难以逃出生天,掌心握紧了紫檀木椅子扶手,半响才自牙缝中挤出一一句话,“你是幽州百姓留下,还是为其他人留下?”
    徐雁秋低着头并不言语。
    哐当。
    皇帝瞥见太监收拾时放置在书匣上的宝剑,拔出利剑扔到徐雁秋面前,“朕给你两个选择,一、回京城。二、自刎。你自己选。”
    他的声音沉静却穿透力十足,侯在殿外的大太监刘公公与丰德皆震惊,无措地对视了一眼。徐大人似乎说什么触怒圣上的话,怎么皇上竟然愤怒至此。从前也时常将朝臣叫到书房训斥几句,万万没有毫无缘由却赐死的先例。
    即使是两朝老臣在面对如此场面也要吓出冷汗。徐雁秋略微震惊之后重重磕了头,“臣不敢抗旨。”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再次握紧掌下的木扶手,“出去。”
    待徐雁秋行礼之后仓皇离开,殿外的大太监又要进书房继续收拾,却差点同皇帝撞了个正着,只见君王手里卷紧了书页,冲出大门往星阑阁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还是第一次见皇上如此恼怒。”丰德心有余悸。
    “别说你,我也第一次见。”大太监望着皇帝的背影,“贵妃娘娘这么好的人却一直不得皇上宠爱。甚至因为皇帝厌恶她而时常无辜受牵。”
    “若不得宠爱,皇上为何如此在意?更何况贵妃娘娘生得冰肌玉骨、钟灵毓秀。”丰德疑惑道。
    星阑阁二楼的卧房中,于心然用了早膳之后又卸了钗环回床榻上继续睡,这两日天气已渐热,星阑阁楼虽小,全由金丝楠木搭建而成,冬暖夏凉,她睡得舒适无比。
    突如其来的力道忽得将她从美梦之中拉醒,于心然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饱含怒意的眸,她的头发睡得毛躁,整个人也是懵懵然然,半响才反应过来,“皇上怎么还未启程。”
    两人之间伤人的话已经说尽,从前的那点子同床共枕的情谊也所剩无几。此刻却见皇帝眼中怒火升腾,什么事惹得他如此愤怒?
    皇帝见她如此无忧无虑地睡着,心里更恼,一直以来若没有他的偏爱袒护,只会试泄题那一桩事,她就该在宗人府大牢里关到死。还有那道符咒,分明就是她给徐雁秋的!徐雁秋倒也痴情,方才几次自求留在幽州。
    可他是君王,在这种琐碎之事上计较定会被耻笑,只能强行压下所有的情绪。
    于心然见皇帝收敛神情,他将手中的书册扔到被褥上,声音有些怪异,像在拼命克制什么,“从明日起,贵妃同朕一样每日寅时末起,亥时末睡。每日抄四个时辰的书。听见没有?”
    他都要回京了,罚她留在幽州,两人相隔千里,怎么还要她抄书?!于心然瞥了眼被褥上的书页,仰着头湿漉漉的双眸又望向皇帝,“可是皇上从前也没起这么早啊。”
    皇帝瞬间别开眼,她少又装出无辜脆弱的神情来诓骗他,“朕不想再重复。”
    “臣妾知道了。”她嘟囔着应下,口是心非。
    反正他远在京城也管不了她,自己身为贵妃还能叫行宫的奴才们拿捏不成。此刻暂且隐忍,等他一走自己就自由了。现下想想,留在行宫不必伺候喜怒不定的君王,可真是天上掉线的大馅饼。自己昨夜的忧思是多余的,他如此铁石心肠,对她没有半分情谊。
    从前有皇后横在皇帝与淑妃之间,所以她在他周围打转也并不十分尴尬,从今往后这他与淑妃浓情蜜意、相濡以沫,她就成了最碍眼的那个了。所以不回京城也好,皇帝已经算是给她颜面了。
    内室之中,皇帝立在塌边,她靠在床头,谁也没看谁,临别之际还如此僵持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片刻之后,于心然率先打破沉默,“唔,臣妾起床恭送皇上吧。”
    皇帝在等着她同往常一般求饶,打定主意不管她怎么讨好他怎么求他,美人计也好苦肉计也罢,自己断然不会饶恕她。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心顿时也沉了下去,君王喜怒不形于色,他不会叫人看出来。
    他的贵妃这般散漫的性子,幽禁行宫算不得什么惩罚,说不定她心里还乐着呢。可他还能怎么罚她?舍不得将她关回宗人府大牢,上次她在那间黑屋子里那么害怕。
    已经分不清自己因何而愤怒,是她机关算尽逼疯了皇后,还是她说的那句没有丝毫情谊。即使分辨清楚,身为君王的他也只会承认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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