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的佛珠磨得咯吱响,齐嬷嬷叹道:“慢慢来便是,咱们一心为太子,他是能感受到的。”
    “话虽如此,太子非一般孩童,既然有今日之事,还是要教导一二的。”
    申时,小太子上完今日的课程回到乾清宫,先由康熙考教过功课,又一同用过晚膳,随后才回到寝殿。
    他一见容歆在,立即便加快脚步走近她,语气欢快道:“姑姑,你交了宫权出去,以后便能一直陪着保成了吗?”
    “自然。”容歆笑着点头,随即指了指书案,道:“不若今日,我先陪殿下抄几页书,毕竟是您自请的?”
    保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不甚愉悦,很快又点头乖巧道:“只要姑姑陪着保成,做什么我都开心。”
    容歆问:“不觉得扫兴?”
    “不。”
    容歆心下微叹,面上则是笑道:“也是,殿下年幼却勤勉,且颇有君子之风才未让大阿哥独自承担错处,想必不会不愿。”
    保成听她如此说,并未吭声,容歆也不急躁,在一旁支使着宫女们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
    良久,屋内只剩下两人之后,保成低声道:“不是什么君子之风,在奉慈殿,我是因为不想姑姑对我失望,然后偏向大哥。”
    “我何时对殿下失望过?”这一点容歆绝对是冤枉的。
    保成嘴角禁不住上扬,“我现下知道了。”
    容歆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随后走到书案前,弯腰为他铺开一张宣纸,道,“我看您还是抄书吧,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保成走到与他身量相匹配的书案旁,边拿笔边道:“我先前生怕姑姑更喜欢大哥。”
    容歆看他,问:“殿下从何处看出来的?我言行之中有这般表露过吗?”
    “保成看不出,只是想。”
    容歆磨墨,继续问:“从何处想起?”
    小小的保成背脊挺直,端正的握着毛笔,不急不躁地落下第一笔,口中则是道:“今日大哥突然问我,平日玩些何物,我说没有,他便极得意。”
    容歆恍然大悟,怪不得大阿哥今日那般带话过来,原来是从太子这里套了话。
    而保成看到她的神色,问道:“所以,大哥有,我却没有的东西,姑姑知道?”
    容歆一怔,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殿下这是知道我对你不设防,竟是还来套我的话了。”
    保成也不去捂头,只执着地追问:“是什么?”
    既然他已经猜到,容歆也不隐瞒,诚实道:“我奉仁孝皇后之命,常出宫探望大阿哥,难免生出些亲近,可自你出生之后,我心有偏重,自然对大阿哥疏忽许多,心中有些愧疚,遂常备些物件作弥补之意,或是木剑,或是藤球……”
    保成没出声问为何他没有,容歆依然解释道:“您刻苦勤奋,皇上又对您期望甚高,我不便将嬉戏之物带进来给您。”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很敷衍,显然并不是特别认同,但因为保成自己也极克制,不说什么而已。
    保成突然道:“我不喜欢大哥,也不想跟他好好相处。”
    容歆低头,见他刚写的这一个字,最后一撇重的都快没了形状,撇开眼,不在意道:“不喜欢便不喜欢,我又没说什么。”
    “可是我听得出,皇阿玛想要我喜欢,晚膳时,皇阿玛还因为我主动和大哥同罚而夸赞我。”保成说着,鼓起了脸颊,显然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今日这字想必也写不下去了,容歆拿下他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又拧了帕子为他擦手。
    保成一直乖巧地坐着,见她要将刚刚写废了的纸撤掉,问道:“姑姑,我该和大哥好好相处吗?你希望吗?”
    容歆动作一顿,紧接着自然地继续,反问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保成不解:“难道不重要吗?那为何自大哥回宫,屡屡听到‘兄友弟恭’?”
    容歆将纸折好,也未丢,而是收在箱子中,再转回身时见他小小的手环抱在一起,小脸严肃地绷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姑姑——”保成稍稍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
    “好好。”容歆收起自己略显不尊重的笑容,坐在他面前,一副认真探讨的模样,“我今日确实有些情绪,可殿下知道是为何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大哥打架吗?”
    “当然不是。”容歆温柔地看着他,“不说兄弟与否,小孩子之间打架是常事,事后谁错处大便受罚多,殿下认为是这个道理吗?”
    保成并未犹豫,直接点头。
    “那今日,殿下以为,确实是大阿哥错处大吗?”
    保成瞧着她的神色,撇撇嘴,不甘不愿道:“倒也不全是,是我出言激他主动动手,我……我当时便想教他挨罚。”他说到最后,头渐渐低了下来。
    容歆也不说责怪的话,只问道:“有没有想过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保成眼睛微微飘向右侧,不敢与她对视。
    容歆了然,“看来是想到了,只是知道皇上一定会偏向您,所以不在意?或者,难道以为受伤了,大阿哥的处罚便会更严重?”
    “只是罚抄更多书而已……”
    现在因为他们年纪小,确实只是罚抄书而已。
    容歆深呼吸,柔声道:“你知道你皇额娘是什么样的人吗?”
    保成瞬间注意力集中过来,追问道:“姑姑,您快说。”
    “皇上给你皇额娘的谥号,是‘仁’字开头,她不拘于身份地位,无论是后妃还是宫人,待后宫中每一个人皆好,她的任何一个直截了当的处罚和斥责,没有人不服,因为她首先便持身以正。”
    容歆的眼神渐渐悠远,“你皇额娘如果还在世,会希望她的孩子长成何种模样?”
    讷敏会在意自己的儿子守不守得住太子的位子吗?她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容歆重新看向太子,他眼中的茫然依稀可见。
    “殿下,争斗无所谓,但你可以课业比大阿哥更出色,骑射武艺比大阿哥更高强,你们可以在皇上的考教中,在教武场上光明正大的争斗,不要使小计,不要将自己沦落到下流之中。”
    “姑姑是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吗?”
    容歆点头,笑望着他,“殿下,心有朗风明月,便不虚人间此行。”
    第46章
    容歆与太子说了一会儿话, 便又叫人进来伺候他歇下。
    她准备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降下来, 去阿哥所看一看大阿哥, 总不至于真的就教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地数雕花。
    只是她一出了太子的寝殿, 绿沈便走上前道:“女官, 皇上方才过来了,没叫我们通报, 在门前驻足片刻却未进去,离开前还叫您去懋勤殿。”
    容歆立即看向绿沈, 问道:“何时来得?”
    “约莫两刻前。”
    那便是听了个末尾, 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
    容歆舒了一口气, 抬步向懋勤殿而去。
    懋勤殿外的小太监先进去通报一声, 然后出来对容歆客气道:“容女官, 您进去吧。”
    容歆脚步轻轻地踏入殿内,恭敬地行礼:“皇上吉祥。”
    康熙正在批阅奏折,并未抬头, 只吩咐道:“梁九功,给她拿个凳子。”
    他语气竟是十分平和,让做了心理准备的容歆生出几分惶惑, 待小太监为她搬了圆凳过来,也只坐在边缘,未坐实。
    懋勤殿是康熙读书向学之所, 也是先前他亲自教导太子的地方, 容歆借着太子来过几次, 却并未多打量过。
    今日也不敢失礼, 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凳子上。
    “你也预备与大阿哥那般说吗?”康熙批阅完手中的奏折,暂时放下笔,对容歆平静道。
    容歆抬眸,答道:“因性情差异,许是会稍有改动。”
    “性情……”康熙认真的看着她,“不是因为地位不同,远近亲疏吗?”
    容歆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看了康熙的神色,这才组织了语言,诚实道:“地位确实不同,亲疏有别奴才也承认,只是殿下们还小,心性尚且稚嫩单纯,又是亲兄弟,且娘娘在世时也是真心关爱过大阿哥的,所以奴才想着……”
    康熙始终不动声色,容歆便试探地问:“或许,殿下们兄弟之间的事,由他们自己去磨合?”
    “朕与裕亲王便是自小兄弟情深……”
    裕亲王福全,是康熙帝异母的亲哥哥,自小便立志为“贤王”,他举此例,约莫也是希望太子和大阿哥效仿长辈们成为新一段佳话。
    大概他此时真的如是希望。
    康熙轻叹一声,继而问道:“容歆,你可知朕为何容忍你?”
    容歆淡定地说出吹捧的话:“皇上帝王心胸,且有娘娘临终前请求,遂不屑于与奴才计较。”
    “敏儿……”康熙眼神中生出些怅惘,良久,将涌出的感情重新珍藏进心中,道:“朕的启蒙老师是苏麻,而你之于太子,便如苏麻之于朕,必定是影响深远的。”
    “容歆,你该庆幸没有作出带坏太子和大阿哥的行为,否则,朕身为天子,便是失信于皇后,又有何人敢言语半分?”
    容歆跪下,道:“奴才绝不敢带坏太子和大阿哥。”
    “你最好记住……”
    “是。”
    容歆从他未尽之言中听出,她若是日后做出半分损害太子和大阿哥之事,康熙便会惩治。
    “梁九功,将画拿给她。”
    容歆从梁九功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便见一雍容美好的年轻女子展露出来。
    那熟悉的容颜,险些教容歆落泪,“娘娘……”
    “告诉太子,这是他皇额娘。”
    容歆不舍地看了一眼画,动作小心卷起来,行礼道:“奴才知道了,谢皇上。”
    “退下吧。”
    康熙听着殿门开合的声音,怔怔地看着前方,“琳琅触目,朗月清风,敏儿,你若是还在……”
    ……
    容歆如获至宝地捧着画轴,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让人先将画轴收在太子殿内,借着月光,叫了两个小太监陪着,一同往阿哥所去。
    得知她过来,大阿哥的奶嬷嬷匆匆走了出来,行了个礼,问道:“女官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打扰你们了。”容歆先道了声歉,然后问她,“大阿哥睡了?”
    奶嬷嬷点头,低声道:“用了晚膳后又抄了几页书,没多久便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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