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娣之前以为美人在前,岂有不动心的道理,桓猊会有所怜惜,但看眼下一个毫无留念,一个眨眼拱手让人,显然不曾有纠葛,倒让芸娣觉得之前想错了。
    芸娣知道好坏区别,她看出春姬没有恶意,反而性子温柔,惹人亲近,小山寺里多是僧人,只有她们二位女子,亲近是情理之中的事。
    每日趁佛殿清净,她们一道跪坐在蒲团上,磕头拜了殿中各位菩萨。
    其实芸娣拜佛也是有事压在心头,月事已推迟好几日,不大正常,她心里隐隐浮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但又不敢确认,月娘不在身边,她为排解心中忧虑,只好向佛祖祷告。
    桓猊听说她们走近,多少透露一些关于春姬的传闻,外面传的大半都是真的,春姬跟薛景仰,也就是薛家那位家主确实有猫腻。
    二人一起长大,薛景仰是下一任家主,春姬只是家妓所生的私生女,稀里糊涂搅和上了,薛景仰为此八年不肯娶亲,独身自好,后来丑事败露,为保住家主之位不得已与一位权贵女子的家族联姻,壮大实力。
    一旦开了头,此后薛家后宅女人就泛滥了,但薛景仰仍不放过春姬。
    桓猊在薛家住的那几日,有过几次撞见他们欢好,薛景仰架住春姬两条腿儿喊妹妹,春姬哭着喊他哥哥,求让他快些结束,别让下人看破,如今他们的破事在建康城传的还不够多,薛景仰却道哥哥干妹妹是天经地义之事,上古女娲伏羲也是这么做的,他们两心相爱,效仿前人没做错什么,世人不懂他们,又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春姬说别离开哥哥,哥哥爱你。
    这些情形,这些话,从桓猊嘴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蹦出来巨细无靡,显然是从头听到尾,芸娣纳闷了,“原来都督爱听这戏码?”
    一般人窥见这种丑事,早羞得掩袖离开,提都不想提,桓猊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叫她如何不震惊。
    桓猊闻言有些羞恼,见芸娣一头雾水,甚至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更是一恼,“我没这恶毒癖好,卫典丹撞见的,他嘴巴啰嗦,自个儿说的,能怪我听仔细?不管这对兄妹血肉相连,还是毫无干系,总之认一日哥哥妹妹,休要做出这等丑事。”
    芸娣听到这儿算明白了,他这是借薛家兄妹俩的事,暗暗警告她别再对刘镇邪抱有侥幸。
    还是不放心她。
    芸娣懒得搭理,卷上被子呼呼大睡,似乎听到男人哼道,“跟你说话,装哑巴了?”之后就没了声音,随即被子里卷起来一具滚烫高大的身躯,从身后将她拥住,双手揉住一对嫩乳,大力揉她一把,“听见没?”
    芸娣口中轻轻抽气,委屈叫疼,也是真委屈了,她已跟刘镇邪断个干净,也绝不会再想跑,他为何还不放心,只好再一遍重申,“都督忘了不成,我与阿兄早已断了干净。”
    “现如今还叫着他阿兄呢,假兄妹最后认成夫妻的戏码多了,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桓猊冷冷挑眉,眼神刻薄如刀,又怎叫她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不是为刘镇邪,而是另个更让他接受不得的人,见她态度冷淡,口中越说越狠心,“兄妹相奸能出什么好东西,你只晓得春姬面皮爱笑,可知他跟原先流掉过三个孩子。”
    他细细地讲,第一个六个月大胎死腹中,第二个刚出声便没了气息,最后一个是女孩,活蹦乱跳地来到世间,可惜脑子痴笨,世间容不得她,又将她带走,“好好不做人,却要做畜生祸害下一代,贱不贱。”
    芸娣蹙眉越紧,原本就为月事担忧心虚,眼下听了桓猊这番话,越发忍不得他的羞辱,冷冷拂面,“我虽没上过学,却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都督放心便是,假若有一日我做出这样的事,无需都督动手,我自己先了断。”
    桓猊拧眉没说话,但显然听她这番话不舒坦,当下二人心里都存了气,谁都不肯拉下脸来,卫典丹在中间充作和事佬,却瞧着气氛着实古怪,说多错多,后来也知趣不言。
    这日小僧人特地请桓猊去一趟禅房,桓猊知道秋月白打算让他做最后一件事,到了禅房,秋月白正在饮酒,笑说道:“郎君送给我的美人,滋味甚好。”

    桓猊在他对面坐下,伸手往隐几上捞了一盏酒,饮几口解渴,“先生喜欢就好。”
    这几日桓猊虽为他鞍前马后,但伺候归伺候,又不是真正的仆人,行为举止间压不住倨傲,但这份倨傲是收敛的,并不叫人反感,所以当下秋月白对他仿佛在自家的举止,只是笑笑罢了,说道:“世人皆知我爱美人,肤色白眼眸圆,像娇花一样,譬如春姬,譬如郎君房里私藏的小美人。”
    桓猊闻言抬眼,目色锐利地看着对面的秋月白,缓缓笑了一笑,“先生不妨直言。”
    秋月白道:“郎君想让我为你卖命,我也想看看郎君的诚心有多大,只需做完最后一件事,足矣。”
    桓猊白天在寺里修行,基本不见踪影,芸娣有了空闲,见寺庙中的花树开了,挂满许愿绸,和春姬一道儿写下来挂上,芸娣特地把字写小一些,现在她字迹还不大好看,怕写大了叫人看见笑话,又怕叫男人发现回头取下来,笑话她,想着想着。
    芸娣有些走了神,这时才发现她写了桓猊二字,说是无意,可真是无意么,芸娣也不纠结,既然写了,就直接这样了。
    二人先后攀梯子挂上去,轮到春姬时,一阵风吹来,红绸掉在地上,芸娣帮替她拾起来,春姬却说算了,她眼中有一丝怅然,“再挂一次结果也是一样,佛祖不愿收下我的祷告。”
    芸娣看向前方宽阔神圣的佛殿,殿中央的佛祖垂眼微笑,眼前恍惚掠过另一双狭长幽冷的眼睛,“佛祖能舍身割肉,喂鹰成佛,姐姐心中本就有善,佛祖也能渡得了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姐姐当往前看,惜取眼前人。”
    “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已过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春姬笑笑,扔掉手中的红绸,任凭风吹走,仿佛释然了。
    芸娣无意看到红绸上一个名字,叫薛景仰。
    这些日子,春姬在替他求佛拜神,她放下了,但愿有一日他也能走出迷障。
    芸娣回后院时,卫典丹却请她去佛殿。
    桓猊站在远处,微仰头看佛祖高大的金身,见她来了,也未曾移开眼睛,但显然没有为昨晚的事置气,已经同她说起话,“你可知佛门有哪五戒?”
    芸娣道:“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
    桓猊低眉,自嘲笑笑,“日后我到阎王菩萨面前,告我最多的当是杀人。”
    原本就觉得今日的他,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眼下一听,芸娣心中一惊,却见桓猊垂了眼帘,乌黑的眼瞳里有无数种情绪翻滚,喃喃道:“像薛景仰一样,我也曾有过一个妹妹。”
    芸娣由呆转惊,不是惊讶桓家还有一位三娘子,早前丞相生辰宴上,桓三娘子与谢六郎定了婚约,建康城人人皆知,令她诧异的是桓猊的口吻,他口中的妹妹似乎不是这位三娘子,而是另有其人。
    接着,桓猊低声解了她的疑惑,“我那位妹妹,跟春姬一样是私生女,薛景仰对春姬疼惜,我却要杀她。哥哥要杀妹妹,”
    他嘲讽一笑,眼中却结满冰寒,声冷下来,“可她不是我妹妹。”
    “桓家容不得这个孽障。”
    “待阿母好了半辈子的阿耶也容不得。”
    “我是在为桓家,为阿耶除去祸害,先祖的牌位上不能被这个孽障玷污。”
    “总有一日,我会捉住她,斩杀在阿耶灵位前。”
    “阿母并没有对阿耶不忠。”
    桓猊仿佛化身为恶鬼,口吐丑陋恶毒之言,样子太过猖狂,眼中哪里有佛,芸娣听得心惊,更不敢细想,他将心中数十年不为人知的自卑和怯懦暴露在她眼前意味着什么,桓猊却不容她后退,他眼中漆黑只落了她一人的影子,按住她后颈:“我将最羞耻的秘密告诉你,不怕你笑话,那么你呢?”
    “佛祖在上,你要说实话,我只要你心里一句实话。”
    他心底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只要她肯说他想要听的话,就有理由不杀她。
    桓猊俯身,鼻梁轻贴住她发汗的额心,天青色的光线拂进寂静的佛殿地面,他发呈绀青色,眼里有琥珀,又有了凡人的脆弱与虔诚。
    几乎无措地,芸娣脑海中掠过一幕。
    那是第一次见他。
    他沉沉伏落在溪水旁,翻过肩部,他面色苍白却异常英俊,发是绀青色的,似佛祖坠落了人间,他睁开眼,琥珀色的目光冷冷射过来,瞬间她心底有了灼意。
    这样一双眼睛,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逃,连同那夜山上的灯火都是假象,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说,即使知道她并非真心实意,他不曾责怪她。
    那时她几乎无动于衷,可现在,芸娣心里迷茫越发浓烈,不禁想,或许她无需不奉承,甚至违拗,他也不杀她,或许从始至终,只是她虚惊一场。
    芸娣心颤着,头一回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她这句话落了地,桓猊眉心微微抖动一下,一股无力的挫败感随之而来,甚至他听到了那种心碎的细微动静,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脑海里,心里满是这句话,反反复复,一股杀意掠卷生起。
    但几乎瞬间,被他心里那只大手狠狠拂开,桓猊双手捧着芸娣的脸颊,声音哑了哑,再度开口时越发柔和,“往后呢。”
    不问过去,只求往后。
    芸娣缓缓抬眼,跌入桓猊温柔热切的眼中,恍惚落了层冷汗,仿佛那些耻辱,羞愧,自卑都过去了。
    那狭眼垂落,俯视人间的佛祖金身坐在高台之上。
    她直面听到自己砰跳的心声,耳膜也被震得砰砰直响,不由心软了一下,“有的,会有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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