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琨体内的残毒本快要勾除干净,却因这段时日操劳过度,起了不好的征兆,最及时的打算应当是尽快放下一切要紧事,休养治病。
    建康太过繁华喧闹,又处在旋涡忠心,不适合养病,云大夫特地挑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但桓琨推迟了,向芸娣瞒住一切。
    如今瞒不住了,芸娣也知道他至今逗留在建康的原因,一路上忍着,待到进屋后,终于忍不住,扑到桓琨怀里,“阿兄还有什么还没告诉我?”
    “没了,只这一样。”桓琨拥她,轻轻拍打她后背,声音柔和,“本就不是大病,我也打算几日后具放下公事去养病,不如那时再与你说,免得你不必要的惊忧。”
    又见她落泪不止,梨花带雨,看着难免心疼,就捧起她脸儿来,含笑道,“妙奴,不是什么大病,肝肠草的毒已解了,如今还有些症状未消,休养段时日便好。”
    他不提还好,一提芸娣更要落泪,抽噎道:“我不信你,你叫云大夫来。”
    桓琨哄道:“夜深了,你乖些,咱们不去打搅人家。”
    芸娣道:“那就明日,明日不成,后日,总之你让他亲自过来,我要听云大夫的,不听你的。”
    桓琨无奈,明日就将云大夫招来,与芸娣细说,果真如桓琨昨夜所说,不是什么大毛病,靠浸药能勾除,不过要急需休养,不然错过了最佳调养时日,会落下些难缠的病根。
    芸娣一听哪还能让桓琨继续待在建康,立刻安排上行程,桓琨却道:“你安心在建康等我,有兄长护着,我也安心。”
    兄长二字仿佛烫到心底,芸娣心中惊惶不安,之前与桓猊纠缠的一幕还是让他看见,“我不要大兄,不会再看他一眼,我什么都想清楚了,只有阿兄一个,不会再有旁人。”
    桓琨将她哄住,忽然又咳嗽起来,拿帕子一掩又收进袖中,却被芸娣抢过来,摊开来一看见是滩血迹,芸娣登时鼻酸,桓琨就抚住她的手,“妙奴,你听话。”
    他这一声饱含复杂情绪,芸娣只得先服软应下,“阿兄什么时候出发,我好给您践行。”
    “初六这日。”桓琨勾起她耳边一缕青丝,知道不能再让她心碎,“践行就不必,那天早上,就舒服地睡一个懒觉。”
    ……
    哄芸娣入睡后,阿虎悄悄低语,桓琨低声说知道了,随后前往书房。
    书房案上点着一盏灯,灯火笼罩着男人的影子,赫然是一直没离去的桓猊,只见他冷声道:“赤龙,你果然瞒我。”
    在书信上说什么都已痊愈,全是宽慰他的话,看他眼下弱不禁风的样子,桓猊眉头夹紧,冷冷地怒视他,神色亦是痛心。
    桓琨面对兄长的指责,却道:“我体内的肝肠草余毒被勾起来,未来一年不在京,还请兄长多多照看妙奴。”
    桓猊抬眼看他,桓琨缓缓道:“倘若我在建康,中书令的位子一刻离不了手,但以我现在的情况,再待下去不合适。桓氏子弟我一尽看过,历练不够,此时若是强用,一来有损桓氏百年名声,二来不稳江山基业,倒是谢家六郎可堪一用。”
    “桓谢两家交情甚深,谢家子弟的风骨我知晓点,谢六郎虽曾误入歧途,其根其质仍是澄洁,只欠好好引导。”桓猊虽不悦他擅自让了丞相的位子,但深知自家亲弟弟决定的事,何时改变过主意,又被谁能说动过,不免冷哼,一语中的,“只怕这不是你最终的目的。”
    他目光锐利逼人,仿佛能直射心底,桓琨终克制不住内心的燥意,唇边泛起一丝苦涩,低声道:“兄长这话问得好,我也想问自己,明明我在妙奴身边的时间最长,才是最有资格的,不该退让。兄长不退让,我亦不退让,此事没个结果,夹在中间受累的唯有妙奴而已。”他慢慢抬起眼,直视桓猊发烫诧异的双眼,“她心里是有兄长的。”
    单单这一句话,却在桓猊心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不是乘人之危,也绝非强人所难,旁观者清,她心里有他。他浑身僵麻,因这句话几乎乱了手脚,又听桓琨道:“三个人之间,不能一直僵持下去,总归有个人先做出让步。”
    “这月初三。”他平静道,“我告诉妙奴是初六,她知道了,那日定会悄悄跟着我去。这事上,还请兄长保密。”
    ……
    芸娣本想等到初六那日,悄悄混入队伍里,但初三这日,早上醒来时一抹枕边空了。
    院里也空荡荡的,看不见桓琨的身影。
    芸娣终于知道,阿兄早已走了。
    ……
    桓琨离京之前,将事务继续转由谢玑代劳,虽然桓猊对此举颇不满,毕竟不是自家人,桓琨却信得过谢玑,临走前,兄弟二人又再促膝长谈一次,这回谈的是正经公事,有关江北局势,日后将用到谢玑,方才暂且说服桓猊。
    桓琨离京一事未经声张,但仍引起轩然大波,不少猜测接踵而至,但随着近来皇上病情转好,设宴犒赏大军,又很快被另一件事压下去。
    宴上皇上顺势昭告立伏氏为后,册封伏氏肚中的龙子为储君,同时桓猊被册封为大司马,武将的最高荣誉莫过于此。
    对于宴上一幕,众人心里早已了然,又见皇上拂开搀扶的宫人,亲自端酒到桓猊面前,当面问桓猊,待皇后诞下龙子,他可愿做日后储君的仲父。
    何为仲父,父者,事之如父,倘若桓猊接下,荣誉将会达到又一个巅峰,然而既然接管这江山,应幼主这一声仲父,从现在到他长大乃至掌权,都要护他周全,不能有一点意外,不能有半点叛逆之举,不然是不是桓猊的本意,都会被传扬天下,都笑话假老子要抢儿子的家财。
    不仅令世人笑掉大牙,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也名不正言不顺,被视作是异党,天下人群起而诛之。
    归结下来,桓猊应下只沾得了一点殊荣,坏处倒是一大堆,他该委婉拒的,安心做这一人之下的大司马,等不久后皇上宾天,等幼主出世被外戚操控,满朝乌烟瘴气,外戚与世家两败俱伤,世家的时代终于摔落,就轮到他出手,以强权手段,一一拔除这些眼中钉,此时再逼幼主写一道禅让书,让位于他,天下名正言顺是他的了。
    选择如何,端看他是否接了面前这杯酒。
    一时间满席无不侧目,大多揣测的是桓猊会婉拒,他的野心昭然若揭,岂会因一个病秧子皇上给的甜头,自短到失了心智,然而桓猊俯眼扫了一眼这盏酒,伸手接了一饮而尽,狭眼微眯,叹道:“好酒,处仲领命。”
    顿时四周哗然,在席间响起一种嗡嗡的声调,到席散时仍未散去,桓猊刚坐进牛车,揉眉心,抬眼卫典丹端来一碗醒酒汤,“刚来消息,二郎已抵到淮南郡,接下来打算好好休养。”
    桓猊呷了口,接过他手里书信。
    淮南郡临近长江北朝江北,山水诗意,又能第一时间接触江北讯息,地势可谓得天独厚,因此桓琨选择此处,但他去向隐秘,只透露给了自家兄长,亲笔书信里不曾提及敏感字眼,落到旁人眼里看不出什么,但作为兄长,桓猊自是瞧得出这疏淡字眼里的委婉含义。
    闵曜杀了李羌立下大功,一夜之间成了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深受氐国皇室的重用,但贵族素来尚武,见闵曜瘸腿断腕,难免轻视嘲笑,闵曜就以此为契机大开杀戒,暗中杀光了一批对皇室布满的贵族,一时间氐国人人自危。
    氐国政权不稳,对江左有利而无一害,甚至可以利用闵曜搅乱氐国,因此短时间内,江左这边不会碰闵曜。
    但留着此人是大患,迟早要除。
    如今,淮南郡这边,都慢慢布置起来。
    扫完了信,桓猊又扫卫典丹一眼,“有事直说。”
    卫典丹才笑道:“今夜宫中分明是一场鸿门宴,皇上想以杯酒释兵权,主公为何要答应?”
    “我已过而立,膝下却无一子嗣,正好送上门一个,拒了岂不可惜,”桓猊饮尽醒酒汤,放下白瓷碗来,脸上笑着,眼里冷。
    此事绝非今夜就能决定,桓猊进了建康头一件大事儿,兵甲未褪直接进宫觐见,皇上才说动他应下。
    世人皆传桓猊有谋权篡位之心,这种流言越演越烈,甚至连小儿都知道朝中有个大权臣想要篡了头顶这片天,所以刚才在宴席上,几乎人人都笃定他会婉拒。
    然而婉拒之后呢。
    权势是比从前更甚,也比任何人有资格挑衅皇权的威严,然而这里不是野蛮掠夺权力的江北,而是门阀操控下的江左,功高震主,震的是皇上背后盘根错节的门阀力量。
    届时世家群起而攻之,且不说眼下的江左正处于门阀力量的强盛时代,不是好时机,最终也会两败俱伤,受益的只会是江北外虏。
    所以只能接下皇上这份差事。
    世人难免替桓猊憋屈,离皇位就差一步,只看眼馋不能摸,殊不知桓猊真正的打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幼主弱冠,谁知会不会是另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桓猊素来信功败垂成有天定,沙场上策马挥银枪,杀敌凶残,何曾半点犹疑,但这回大捷回朝,面对即将唾手可得的皇位,主公却一改以往的急切,竟有些疏淡了。
    卫典丹何尝不注意到这样的变化,但不点破,两眼一定,添了一杯热茶,主动说道:“乌衣巷那边,三娘子起居心绪都好好儿的,没出一点岔子,倒是有一点不妥。”
    桓猊幽冷的眼立即转过来,隐隐急切,卫典丹忙笑道:“近来三娘子不大爱吃东西,听她院里的丫鬟嘀咕,说是犯恶心。许是刚回来没几天,还没适应建康的天气,过一阵子,许是好了,主公若是还担心,属下可要悄悄去请程大夫?”
    桓猊眉心一跳,浮躁没有显露在脸上,吩咐道:“过两日咱就回荆州了,别出岔子。”最后一句话,是警告他的,卫典丹听了心里唬一跳,连忙应下,抬眼又掀帘看看,大着胆子道:“前边不远就是乌衣巷,回程尚长,主公可要进门去饮碗醒酒汤,醒醒神。”
    桓猊眼神微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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