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她最近胃口不佳,也嗜睡起来,难为她了,桓猊不禁俯身从近处两眼不转地将她凝着,于这静谧无声处,他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裙角,心里某处不由软了,轻唤出声,“芸娣?”
    被底下的人颤栗已掩饰不住,从肩到手全在颤抖,终于让桓猊寻出一丝猫腻儿,当下毫不犹豫揭开她身上的被面来,露出来的哪里是芸娣,赫然是穿着她衣裳的小春。
    桓猊脸色登时阴了,小春屁滚尿流从床上滚下来,匍匐在地上,“大司马息怒,三娘子只说出去一会儿,把事办完了就回来,让奴婢们在这等着。”
    小春穿她这身衣裳,这又怎么解释,分明是还防着他,桓猊满腹怒火痛心,他克制怒意,又把月娘叫进来,二人一同跪在地上,桓猊居高临下冷眼盯着他们,沉声道:“三娘子去了何处。”
    二人仍是之前的说辞,嘴硬不肯说,桓猊说了声好,“你们替主子效忠,我不为难你们。”喝一声卫典丹。
    卫典丹立即滚进来,桓猊沉着脸,“查附近所有的医馆药铺,只要卖药材的,大夫坐堂的,通通查!”
    不查城门酒楼,专门查这一行,桓猊这命令下得古怪,但无人敢质疑。
    卫典丹刚领命下去,却收到芸娣早已回府的消息,他不敢耽搁片刻连忙上报。
    桓猊神色微变,随后赶回相府,神色本已缓和,进门时,得知谢玑也在府上,并且还是他送芸娣回府的,眉梢就冷下来。
    谢桓两家之间有婚约,他可没忘记,更没忘记着婚约还是他亲自敲定的。
    当时抱着恨之欲其死的态度,如今恨不得没这回事。
    实际上,这道婚约的确形同虚设,两家人谁也没提起过,但在桓猊心里,只要存在一日,就是一根刺。
    当下,桓猊正要与这谢家六郎会会,但谢玑并未逗留太久,将芸娣送回府后,他也就告辞了。
    谢玑走了也就走了,偏生送人还捎了一堆吃食,仆从正要往三娘子院里送去,桓猊扫了一眼,将他们叫住,本是想扔掉,但转念一想,两根手指拨开其中一只食盒。
    并未见得如何稀奇,不过是市井上一些毯食,其他锦盒里想来也装着这些,桓猊收回手,仿佛失了兴趣。
    管事指挥仆从下去,这时又听桓猊道:“站住。”
    只见他又折回来几步,将其他食盒一一掀开,桓猊眼神终于带了点鄙夷,想让管事丢了,又唯恐芸娣生气,没多加为难。
    等谢玑的礼送到屋里,芸娣道:“大兄可有说什么?”
    本来她让小春假扮她,是不为了引起桓猊的怀疑,哪成想他忽然来寻她,这事儿也就没法瞒住。
    仆从将刚才的情形仔细道来,提到桓猊两回翻看锦盒时,芸娣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最后得知桓猊只翻到最后第二只锦盒,之后就没翻。
    等仆人后,芸娣关起门来,不由压惊地拍了拍胸口。
    刚才芸娣从药铺里走来,没有想到会撞到谢玑。
    凭谢玑敏锐的直觉如何识不破,他看出她的紧张,一眼猜到她是怕被桓猊知晓这趟外出,顺便送她回府。
    路上二人照旧默默无言,芸娣看见路边有卖吃食的,越买越多,堆了好几只食盒,悄悄将药包藏在最后一只里。
    依桓猊的性子,看到第一只食盒,就不会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发现药包的存在。
    饶是如此,芸娣仍有些心有余悸,之后做事格外小心谨慎,她佯装感染风寒,让大夫开了一帖补药,私下里换成安胎药,一连喝了几日,身子好些,又往谢府递帖子。
    她请谢玑一叙,打探阿兄的下落。
    上回见面,芸娣想起来阿兄离京之前与谢玑来往频繁,显然是在筹谋,她虽不曾打探,但也隐约知晓一些,是有关于江北的。
    芸娣猜想阿兄离京的去向,兴许谢玑知道一些,虽然很大程度上,谢玑不会透露,但也要死马当成活马医,又怕被桓猊的探子知晓,特地约在城外的古寺。
    意料之中的,谢玑不肯透露,芸娣也就无功而返,出禅房之前,谢玑留她一步,“此去一别,我有一物归还。”
    芸娣见他取出来一只长命锁,锁面上雕刻一对男女童子,没接,疑惑道:“这是何物?”
    谢玑道:“昔日圣旨下来,两家长辈交换信物,便是这长命锁,你的一只,之前由丞相保管,之前丞相离京,已归还于我。”
    芸娣便接过长命锁,“有劳先生这一趟。”
    谢玑冰冷的眼望她,见她面容含粉,眸子水汪汪的,不由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芸娣诧异于他这一笑,细想来没有端倪,暂时按下心思,含笑谢过,之后下了山,由丫鬟搀扶坐上牛车,车行许久,掀帘想再看一眼古寺,遥遥望见男人劲衣佩剑的身影仍立在寺门前。
    谢玑正扶起树下一个跌倒的孩童,他们身后香客如流,烟雾缭绕,隐隐可见佛殿里怒目逼视的罗汉神像,他的身影落在这样热闹又庄严的背景里,无形高大。
    这无意的一幕给芸娣很深的印象,许久都还记得。
    马车消失在路尽头,谢玑策马回谢府。
    主屋里摆设陈旧,许久没有添新的,一来他不爱张扬,二来他声名在外人家只送钱,富贵深藏,摆设瞧着倒显寒酸了。
    谢玑躺在榻上阖眼小憩,红日满窗,纱帐被往上勾着,凉风透进来,吹动帐顶悬挂下来的一物,流苏吹拂谢玑的鼻梁,他豁然睁开眼。
    谢玑双目冷厉如冰,却见是花灯底下的一抹流苏,眼神随之一软。
    谢玑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有微微的失神,随即起身来到屋外,叫来随从,“过阵子,我出趟远门,屋中一切,不要叫任何人进来碰得。”
    二人相约本是一桩小事,却暗自汇报到桓猊耳中,就有另一番意味,赤龙是自家亲弟弟,谢玑一个跛子,又算是什么东西。
    桓猊脸色阴沉下来,吩咐道:“传令下去,提早半月出发。”
    在这之前,一切事都需有个了结。
    晚上相府,见大司马迎面走来,守卫哪里敢拦,又不敢声张。
    窗扇开着通风,芸娣正坐在窗前看书,小春端着熬好的补药过来芸娣将补药饮尽,小春赶忙拿来蜜饯,她一看见蹙了下眉头,掩了掩嘴,有些压不住,小春刚将蜜饯拿远,就听见芸娣干呕一声,接着捂着胸口呕吐,把她吓了一跳。
    小春见她脸儿煞白,急了连忙要去寻大夫,月娘见了狠拽她一把,这时又听芸娣叫住她,擦了擦唇角,“我无事,许是刚才药喝急犯恶心……”话音未落,又低头吐起来。
    小春一脸焦急,向月娘讨要主意,月娘却朝她摇头,之后芸娣总算不吐了,歇了会儿,吩咐道:“去后厨盛一碗莼菜羹来,我嘴馋的紧。”
    月娘留在屋里照看她,眉眼间藏着忧愁,芸娣不由握住她的手,“我没甚么大事,吐完了就好多了,月娘您别太担心。”
    月娘望着她近来越发瘦削的脸儿,欲言又止,她不是小春这样的黄花大闺女,小娘子这样的反应从登船前就有了,开始没察觉,后来怎么能藏得住。
    月娘也怕被大司马知晓,暗中帮忙掩饰。既然小娘子不说,月娘也没多问。
    之后芸娣睡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月娘以为小春回来了,嘴上道:“怎地去了这般……”
    刚转身,却正见着桓猊带人进来,月娘连忙行礼,又见他身后跟着的程大夫,心中猛地一跳,此时又听桓猊道:“出去。”
    月娘听他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凉,壮着胆子劝道:“大司马,三娘子现在已经好许多了,就不劳烦程大夫。”
    桓猊已不听她的话,直接叫人捂住她的嘴,连同守在附近的侍卫一同被架住拉出去。
    月娘眼睁睁看着两扇门关紧,大司马和三娘子的影儿也看不见。
    床上有窸窣的动静,芸娣显然已经醒了,她缓缓睁开眼,隔着垂落的帷帐,她看见一只黝黑铁爪慢慢探进来,仿佛喉咙被遏住般,不禁缩了缩身子。
    桓猊没寻到她,继续往里探了几下,犹如黑白无常手中甩出的沉重铁链,芸娣眼皮连跳,忽然冷静下来,把手交给他,桓猊正要牵着她的手给程大夫搭脉,芸娣忽然叫了声,“我与话与大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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