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踏出沃特街,日光刺眼,在密集如林的华厦玻璃之间反射,放眼望去没有分毫阴暗。
    山樱秃枝上隆起的芽苞透出丁点青绿,生命一年一年如此循环,总会冲破寒冬。
    本该习惯这样的明亮,双眼却酸涩的几乎再度汨出泪液,不得不戴上墨镜遮挡避无可避的阳光普照。
    与威尔约在中城布莱恩公园旁一家咖啡厅,他推过一整个牛皮袋的警方审讯资料,都是前阵子抄掉的非法赌场和卖淫场所相关,那男人这次没有说太多,看了看她泡肿的眼叹了口气。
    “Bonnie,你想清楚了?我虽然希望合作,但personally,我不想勉强你。“
    罗宝霓努力笑了笑,将资料装进包里,“我之前待在唐人街,也搜集了不少其他资料,报导是为了尽所能地客观陈述真相,不是针对任何人,如果你认同这一点,那我们的合作就没有问题。”
    回到洛克斐勒,她正式与罗格斯先生提出接下来一篇关于华埠的报导大纲。
    本想在公司赶稿,但一早开始便有些头重脚轻,回到沃特街,她将磁碟拷贝进电脑,开始仔细阅读警方每一则文档,这些资料只能做参考,毕竟笔录根本不该外流。
    安德鲁黄,罗宝霓拿起一份笔录,最大一家赌档的负责人,竟是黄龙兴的小儿子,也是泰乔义妻弟,当晚便已经保释。
    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努力将那个人屏除在脑海之外,想像一个无坚不摧的黑匣子,将所有恐惧的,折磨人的,不愿忆起的东西,全都锁进心灵的角落,再抛掉钥匙,当年那个心理医生说,这是大脑本就有的功能,我们只是善用它。
    他分明没有结束非法赌场的意思,否则不会让其妻弟作为负责人,而诱使阿丽欠下赌债,进而一步步万劫不覆的,也许便是这架食人血肉的机器,不见天日,日进斗金。
    罗宝霓好似一瞬突遭雷击,终于从浑噩终清醒,回顾过去,就像逢了魔,坠落的心甘情愿,执着的义无反顾,即使此时此刻,她亦得强迫自己压制心灵的颤动,狠狠将情感封锁,否则,自己绝对无法进行任何手上的工作。
    仍旧爱着他的那个罗宝霓,做不到。
    叁日间,一会儿发烧,一会发抖,眼前模模糊糊,吞过几颗感冒药,却依旧挺在电脑前,若非如此,自己将彻底崩毁。
    拨出那个电话时,罗宝霓忽然想起一九八七年的最后一天,自己曾走进那人的办公室,新年前解决这件事吧,她想。当时以为转身不过是一秒钟的事,两条本就不该交集的平行线,就算短暂错乱,只是一夜风露。
    “宝贝,怎么,想我了?”,那声音与往常无异,甚至,带着些许轻松,从声线的细微末节里辨认,今晚泰乔义的心情不错。
    “我要见你,现在。”,几日没有开口,受冷热来回折磨的嗓音暗哑而吃力。
    “病了?吃药了没有?”,他敏锐地察觉,适时地释放关心,像一盏寒夜里暖热的灯火。
    “我让人送点吃的过去好吗?想吃点什么?抱歉宝贝,今晚我不能陪你。”
    要回长岛?
    他从不直说缘由,是生意,是回家,或是什么别的事情,向来只明确表达今夜不能碰面,好似见面以外的时候,关于他的所有轨迹都是模糊的,不可观察的一个谜语。
    以往她亦不问,不仅仅是一点可笑的尊严,罗宝霓说服自己,只是成年人该回避的一种默契,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清醒地,仿佛完全抽离地,看着过往那一个个盲目的自己。
    “我现在必须见你,不阻你多少时间。”
    话筒另一边似乎一怔,那声线病得脆弱,语调却迥异于往常的坚持,他心底微软,“好吧,我去找你?”
    “不用,我去你办公室。”
    挂上电话,手心抑制不住颤抖,在春天来临之前,杀死这份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爱情。
    第一次推开这扇通往叁楼的铁门,她的心情曾是如此忐忑,躲进那间办公室偷窥时,也没有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
    而这一次,他从桌后起身,眼底除了柔情与关怀,还带了些几不可见的审视,罗宝霓知道他对自己的影响,若被那拥抱揽入,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次脱逃。
    她冷着面孔,无形地拉开距离避过他的吻。”我有事想问你,很快。“
    泰乔义向来是敏锐的,几秒后,那眼底已敛起温情,他缓缓坐回椅上,“你说。”
    “我朋友,阿丽真的离开了唐人街?”,她意外自己的语调可以如此没有起伏,几乎像他一样。
    “这件事情,前几日不是已经讲过?”
    泰乔义的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平静与些许不解,峻挺如险锋的眉微微一皱,完美的,没有一丝裂缝,她盯着那双颤人心魄的眼,一时之间,只觉得心痛如绞。
    鼻头又酸又胀,想起脑海中将她折磨得夜不能寐的画面,她死死压着眼前泛起的模糊,“她真的不是死了?“”你在说什  .“”她真的不是死在这天杀的唐人街!?如此凄惨,没有全尸,永远做个异乡孤魂!”,罗宝霓终于忍不住大吼。
    他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身,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便向外拖,力量之大,根本无法反抗分毫,“放开我!”
    然而他却将她抱起,狠狠困在身前,叁两步推开廊道边的铁门走下逃生梯,直进了二楼小仓库才将她放开,罗宝霓一时晕眩,整个人颓然坐倒在地。
    “你在说些什么!?”,他压着声线,神色早已没有分毫温情,办公室有监听,他不能让她在那里胡言乱语。
    扶着货架,她摇摇晃晃爬起身,沉重的老式门阖上,幽闭的空间困顿地像个绝望的坟墓,而胸口已是碎裂的,不能拼回原貌的心。
    “你怕人知道这肮脏唐人街的真相?你好残酷,”,眼泪溢出意志所能容纳的极限。
    “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死了,你却若无其事地骗我她只是离开,上了一辆长途巴士,我看到了她的尸体!那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梦想,她  “。
    罗宝霓再也说不下去,这些东西,面前的男人又怎会在乎?他向来将极端的功利隐藏在和煦底下,划开后,本质永远是无情。
    那声线,本就是病哑的沉,此时一哭,浓睫染泪,更令人感觉一种浪花碎裂的凄迷荡漾,他缓下语调,安抚着。”宝霓,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或是谁给你看了什么,但你该信我。“”我就是信你,一直信你,我太傻了。“,事到如今,他仍旧没有半分坦白。
    她奋力挣开那个怀抱,就算他是命运,也是劫难。
    曾为他融化的整个人,此刻被丑恶的真相冰冻,并且狠狠击碎,再也回不到当初。”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来唐人街,不该爱上你。“,泪水奔流,既悲凉又脆弱,”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你的肮脏勾当不可能永远隐藏。“
    她抽离地,听着自己将这些一股脑倾倒而出,面前的他也随着如刀话语,慢动作一般逐帧冷却,两人之间,最终只余冰冻灰烬。”怎么了?”,威尔拉下耳机。
    几个修女摇摇头,“他们好像突然离开了办公室。”
    他心中一凛,泰乔义此时还在桥上水本就有些奇怪,今夜在布鲁克林红钩码头,Miss  Libson靠港,这笔交易,泰乔义将会亲自收货,但他却为了罗宝霓此时还未出发?
    且为何才说两句,两人便匆匆离开办公室?
    一种不安慢慢放大,却捉摸不到,阴云在头顶聚集,电光石火,他的脸色忽地煞白。”Fuck!“
    泰乔义早知道办公室有监听!那今晚的交易
    威尔怒吼着冲出孔子大厦,小队已出发前往达码头,他妈的,难道红钩港根本是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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