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又跟我聊起了买房子的事,这次我爸也在一旁,只有我妈不在。奶奶说,她跟我爸商量过了,如果我毕业后能留在外面,她跟我爸就在那付一个首付给我,我回来也行,到时候就在家买房,将来工作结婚都方便。真是跟我爸商量过的,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我爸会说的话。他们俩考虑的这么全面,我说都行,听你们的。奶奶讲:“霜霜,奶奶希望你有出息,但也别太辛苦了,奶奶想你过得高兴就好。”
    我没有话回她,我爸在这我根本没法像平常一样对奶奶撒娇,觉得展露任何亲近都是羞耻的,明明我也很爱奶奶。我爸见我不说话,把筷子放了,“听见没有?你奶就会向着你,你自己不该上进点?这开学一个月了,你学了什么?开学前给自己定的计划完成多少了?你离家远没人管得到你,你自己就该管着自己。天天睡到日上叁竿,我看你能成什么事。”
    奶奶打断我爸:“行了,吃着饭呢,骂孩子干吗。”她让小慧把汤端出来喝,我爸在家的时间比往前多了许多,平常也会跟奶奶坐在一起聊聊天,他们俩坐在客厅朝阳的沙发上,组成一副和睦的画像,我感到自己是多余的,或者说是格格不入的,但奶奶又时常招我过去,于是我一个人呆在卧室的时间变长了。
    这顿饭后,只有我跟奶奶两个人时,奶奶又说,说我爸从小对我要求就很严,她细细分析,说霜霜,你是好孩子,你爸唯一的好孩子,他对你期望很大,要求就高了。再说到买房子,她说首付你爸自己付去,房贷她给我交。她说大城市发展机会多,也比咱们这发达,她举例几个亲戚家的孩子,都去了北上广落户嫁人。我一想到将来就心乱如麻,可奶奶谈论这些很有劲头和神采,我对她对我表达的爱护与照顾越来越力不从心,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怎么甘心情愿地接受这份亲情,尤其是我爸夹杂期间,我觉得奶奶对我的爱更像一种对我爸的投影和对她自己的满足,其实老人就是这样,想把所有事都尽快安排好,着急地做许多可以抵消死亡焦虑的准备。不是我怀疑她,变得不爱她,我只是找不到一个适宜她也适宜我的节点,能让她开心也不会让我感到不舒服,这个节点还必须适宜我爸,我苦恼了两天后想明白了,爱就是牺牲,孝顺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残酷属性。而且我跟奶奶之间奶奶更爱我父亲,我更爱奶奶,爱的多的那个当然要承受一些痛苦,我希望奶奶是带着安心和幸福走的,那我应该为我这个愿望做牺牲。
    何况奶奶对我足够好。她有时是我的母亲,有时也我的父亲。对待死亡我可以看得很轻,但想到奶奶有一天要离开,只要想一下我就忍不住猛掉眼泪,尤其晚上的时候,很多时候为奶奶哭完我会想到岳嵩文,这个老不死的,想到他所有的事情就又都变得想不开,好在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我一下子恢复,又没心没肺起来。
    刘文甫听说我回了家,他很遗憾说他本来也打算回来的,只是太忙,要不也能见我一面,我也不说去找他的话了,我们俩之间不仅距离问题,本来相识就是一场露水鸳鸯似的情缘,搞得太当真就反而显得很奇怪。我们俩之间也早没话聊了,也就是面对面相处的时候才能有一个可供交流的情境,如果我不是才二十岁,再大上一些,我们当下的进度完全可以谈婚论嫁。如果等我毕了业再认识他就好了,但他那时候八成已经结婚了。
    我对婚姻态度倒不是消极的,我只是不知道我将来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嫁人是我一个超前的美愿,我挺想有个像模像样的家,但也有自知之明,我这样的人哪能遇上什么像模像样的对象。
    假期结束了我就回了学校,之前为了有个比较新的开始我又把交友软件下载回来,在上面重新站起街,我躺沙发上猛左右划手机的样子被金培元看见又被嘲弄了一番,手机上正好划过一穿白色紧身内裤包裹下体的大哥,上头还穿西装打领带呢,站办公室中央,红木桌上摆个大金鹏,昵称叫帅大叔,我真实呕吐,抬头看金培元觉得无比顺眼,英俊非凡,不过金培元近来行色匆忙,样子也比往日凝重,手底下也又狠起来,我就不愿意找他了。他一个熟人把我从机场接到市里,他正在一私家厨面馆吃着捞面,等我来了之后他叫服务员把我那份上来,他的面已经吃了一半了,我才吃上,他擦着嘴说:“程霜,一会你回家吧?”
    我说:“废话,不回家回你家啊?
    金培元短短笑了一下,说行,我跟你一块回去,我车上有点东西在你那放几天。
    我对这个挺敏感的,我妈家那边有个亲戚,被盯上后就不停转移东西,我妈把厂子里一个小仓库借他了。我说你怎么回事,跑路啊?金培元说哪跑得了,他已经被限制出境了,国庆他本来说带他儿子去日本迪士尼的,没去成。我吓了一跳,“这么严重。”也亏他能平心静气地再改去水库钓鱼,现在也能在面馆做得住吃面,我想起来人民的名义第一集那男的坐陆毅面前吃炸酱面就葱,想得我都笑了,金培元问你笑什么,我说你们这些人心理素质就是高,我其实真有点担心他,尤其他跟岳嵩文走这么近,我吃了两筷子面,问:“岳嵩文给你说怎么办了没?”
    金培元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他说:“岳嵩文可巴不得我倒霉。”
    “啊?”我愣了,金培元说:“出了点事,我没跟你你说罢了。总之这段时间你也别跟我发微信和短信,电话也别打。”他拿过我手机,存了一个新号码,“我有事用这个号找你。”
    我说金培元,你这样让我还挺害怕的,你真没事吧?
    金培元说没事。我说我听人说这人进去了还带审情妇的,你说他们不会也来找我吧?金培元笑说:“这你更得放心,轮不着你。”他喝了口茶水,说:“岳嵩文也不舍得。”
    我说不一定,他要不管我还挺好的,要不咱们这样老混在一块,他肯定也捎带我教训一番。金培元怎么惹着岳嵩文了我没问,一不是我该知道的,二我知道了不好,叁有岳嵩文的事我不想听,或者说是要装作不想听。
    金培元开车带我回去,我在车上左顾右盼地拉安全带,金培元问我干什么呢,我说看有没有人跟踪啊,他笑了,说没到那地步。他又说,现在用得都是高科技,我好奇问什么高科技,他说连着你手机,你平常说了什么都能收进去,我说呀,那完了,他抖开口袋,掏出个滑盖手机,我摆弄一下,绝了,网都上不了。我说金培元,你好好做人,改过自新算了。金培元笑得很嘲讽,他说:“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不是他真犯什么错误,犯错误的太多了,我看最大的那个就天天犯。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跟岳嵩文反目,他的存在跟某某些人的利益冲突了。路上开得很快,金培元今天开得也不是他常用的那辆车,到了楼下我看见单元楼前有个红点,是个人在那抽烟,金培元喊我下车,我频频向那个红点看,看清了是李振华。
    李振华跟着金培元一块从后备箱往下搬东西,我在楼上等着,租的这个房子有一间空屋,房东原来在这堆了一些旧家具,他们俩把东西放到这个屋子里,让我把门锁好了,金培元说这两天再让李振华往这里搬点,我说好,什么时候来打我电话就行,李振华跟金培元一块走了,走前李振华跟我打了招呼,也是他今晚上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之前我过生日的时候,也没叫谁,自己一个人过的,他闪送过来礼物,去年他过生日我也送他东西了,这种都是礼节。那天我跟他说东西看到了,谢谢,挺喜欢的,我们俩聊了两句,他说王艺弘去参加什么对外交流项目了,怪不得这学期我没见着她。
    这一晚上闹得,我也没去屋里看金培元搬来的都是些什么,金培元这么淡定我感觉事情不会往大了去,他家跟岳嵩文家应该是挺不错的,都挺靠得住,金培元本身也不是会倒霉的人——之前有段时间我挺希望他倒霉的,后来发现大家都一样是人,不像岳嵩文似的真绝情又无情,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我觉得我跟金培元都是性格上有缺陷的,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还有就是我希望认识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甚至是王艺弘,我希望她有自己的生活,出去看看挺好的。就连岳嵩文,我也希望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奶奶在家的时候总在报纸的边角里找讣告看,她那一辈的,不管曾经是仇人还是好友,每月都有人在死去,奶奶提起这些是平静的,其实人都是有期限的,都是平等任命运宰割的,我当然也会讨厌一些人,但是我不希望他们出什么事,他们这些遭遇也总会让我有种大祸也要临头的感觉,很不舒服。我也不喜欢报应这个词,因为我也没有在认真做什么好人好事。
    金培元说了这两天还会让李振华来,但李振华没有来,他给我存的那个新号码我本来不想联系,他的事情太多了,后来我感觉他是不是真出事了,试着打了一下,已经打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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