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书绝其人,确实与凤止歌此前想象的不太一样。
    没见过闻书绝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既然被誉为一代大儒许青松的接班人,成为读书人之中的被所有人承认赞誉的人,就算不是一个严肃得不苟言笑的干瘦小老头,也总该是个斯文有礼、浑身充满儒雅气息的中年人吧。
    可是……
    凤止歌望着眼前之人,有些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闻书绝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
    什么斯文儒雅,什么不苟言笑,眼前这人应该是个老顽童才对吧?
    也难怪了,关于闻书绝的传闻翻来覆去的就只有那么两样,估计是知情者也不想让真实情况传出去破坏了旁人心目中闻书绝的光辉形象吧。
    凤止歌不得不这样想。
    不得不说,闻家非常热情好客,凤止歌与萧靖北一来到闻家,就受到了闻家上下的热情接待,然后在闻越的引导下,凤止歌见到了闻书绝。
    闻书绝看起来四十几岁的样子,鬓间隐隐有几缕霜色,身上随意穿了一件最为普通的粗布衣裳,一张脸上满是笑容,大抵是常笑的缘故,唇畔眼角还有几丝笑纹。
    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绝对会将其认作是一个市井之间摆摊的小商贩,而不会将之与国子监祭酒联系到一起。
    凤止歌用眼神向萧靖北确认了之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短暂的心理偏差适应过来之后,凤止歌便开门见山的道明了来意:“闻祭酒,这次上贵府拜访,主要还是为了我表姐之事……”
    凤止歌话未说完,便听闻书绝依然满面笑容地道:“贤侄媳太过客气了,靖北自小与阿越交好,侄媳妇只管将这里当自己家就行了,哪里用得着如此见外,叫我一声伯父就行了。”
    “伯父。”凤止歌从善如流的改口。
    闻书绝点点头,“这件事阿越那天回来之后就已经与我谈过了,我们家娶媳妇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阿越自己中意,我是不会有任何意见的。慕家小姐,从阿越的叙述之中就可以知道,这绝对是位好女孩儿,对这桩婚事,我们做父母的不有意见。”
    闻书绝说得也干脆。
    得到这样一个明显不在意料中的答复,凤止歌也有些意外。
    她想象中的阻挠愤怒完全不见,闻书绝倒有些欣然应允的样子。
    凤止歌见状也不由为慕晓晓感到高兴,闻书绝是这个样子,想必闻家也并非她所想的那般规矩森严,自然也就不存在慕晓晓嫁过来之后会不适应的可能,相反,看闻书绝表现出来的性子,相信他绝对会与慕晓晓相处甚欢才是。
    慕晓晓是同龄人中与凤止歌关系最为亲近的,能见到她与心上人有好的结果,凤止歌自然是高兴的。
    说起来,她为了表姐之事特意来闻家拜访,怎么就有种她是在为了女儿的幸福四处奔走的错觉?
    将这突然涌上心头的念头挥走,凤止歌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闻书绝突然站起身,对闻越及萧靖北道:“靖北啊,我与侄媳妇有些话要说,你先与阿越一起去偏厅喝茶如何?阿越,你先带靖北一起出去吧。”
    在场几人都有些意外。
    闻书绝与凤止歌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会有什么话要对凤止歌说?若是为了慕晓晓的话,完全可以当着萧靖北与闻越的面说,而没有避开两人的必要。
    凤止歌心中一动,在萧靖北看过来的时候便微微颔首。
    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闻书绝待闻越与萧靖北离开,只剩了他与凤止歌两人时,才收起了面上的笑容,拈须打趣道:“贤侄与侄女婿感情可真好。”
    凤止歌并未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她相信,闻书绝之所以要与她单独说话,也不是想打听她与萧靖北之间的感情是否和美。
    果然,闻书绝对没得到凤止歌的回应不以为意。
    闻书绝这个人,当他满面笑容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气势,可一旦他将脸上的笑容收起来,却自有一股莫名的气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这时的他就敛下笑容,双目平静地看向凤止歌,“老夫从来没将靖北看作过外人,既然你与靖北已经成为夫妻,那我就厚颜认个长辈做做,都是一家人,我就不多作客套了,那么,侄媳妇可否告知,寒老爷子到底想做些什么?”
    听闻书绝说起寒老爷子,凤止歌亦平静的回视。
    气势这个东西是种很莫名其妙的东西,刚刚还像个市井小商贩的闻书绝,这时浑身秀着的严肃端凝却是完全符合外人对他的所有想象。
    换了旁人,被闻书绝这样注视着,就算不心生畏惧,只怕也会感到不自在。
    可是凤止歌却半点这些表现也没有,她道:“不知道闻伯父此话怎讲?”
    闻书绝也知道凤止歌不可能如此容易就回答他的问题,轻叹一口气,道:“我这一辈子很少有佩服的人,但对寒老爷子却是向来无比敬服,以寒老爷子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若说江南等地大旱,各地粮仓发生贪腐案这等大事,寒老爷子半点不知情的话,我是半点不会信的。”
    闻书绝一边说着话,一边视线紧紧盯着凤止歌。
    凤止歌也不意外闻书绝会这样说。
    自从他提起寒老爷子起,她便大概猜到他是想说些什么了。
    虽然有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话,但闻书绝既然能被天下读书人共同认可,自然不可能是个欺世盗名的无能之辈,他能从如此京城的紧张局面之下看出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闻伯父说得没错,父亲确实是知道这件事,可如今全京城的人不都知道这件事了吗?”凤止歌道。
    闻书绝缓缓摇了摇头,“倒媳妇这是在跟伯父打马虎眼儿,如今自然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但在此之前呢,江南等地大旱这事已经发生了许久,论理早就该报到京城才是,可偏偏这消息却拖延了如此长时间才被京城知晓,这其中,难道没有寒老爷子参与其中?”
    凤止歌微微一笑,“伯父为何会有这样的揣测,父亲刻意瞒下这个消息又有何用处?”
    闻书绝微顿。
    就如凤止歌所说的那般,他先前所说的一切确实只是出自于他的揣测,而没有任何语气可以佐证,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若真如他的揣测那般,寒老爷子又是为了哪般。
    闻书绝没有说谎,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对寒老爷子极为敬重,所以他更闹不明白,寒老爷子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见不能从凤止歌口中得到准话,闻书绝也不继续与凤止歌打机锋,而是直言道:“侄媳妇既然能得寒老爷子的看重认作女儿,想必至少也是个明事理的,如今江南两地大旱,粮仓又没有一粒存粮,真到了秋收时收不到足够的粮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难道侄媳妇没有细想过?”
    “百姓们填不饱肚子,然后天下大乱,大概就是这些?”凤止歌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却半点不见慎重,她看向闻书绝,疑惑满满地问,“可是如今大旱和粮仓之事都已经发生了,只能思索对策,想这些无谓之事对解决事情有任何的帮助吗?”
    闻书绝被凤止歌问得无言。
    自从得知江南等地大旱的消息,他的预感就告诉他这件事里面必定有寒老爷子插手,可任他怎么想,也不明白寒老爷子为何会插手其中。
    他原本并没太慎重的对待凤止歌,只是以为,凤止歌能入了寒老爷子的眼认作女儿,说不定就能从她这里探得一些关于寒老爷子的消息,却不曾想,萧靖北这个新婚妻子,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容易套话。
    闻书绝丧气之后又一阵释然,是了,若真只是一个闺阁千金,又怎么可能会得了寒老爷子的青睐?
    到这时,闻书绝眼中才现出认真与慎重来。
    他重新看向凤止歌,这次却是将之摆在同等位置上,“侄媳妇,不管如何,大旱一事对大武朝的百姓来说影响太大,一个应对不好,只怕会让百姓陷入民不聊生的境地,若是寒老爷子有什么对策,不妨早些拿出来。”
    闻书绝是被所有读书人公认的大儒,所谓大儒,不仅学问出众,自然还会有一颗兼济天下的心。
    可他心怀天下百姓,却并不意味着凤止歌就要因此而将她与寒老爷子的计划全盘托出。
    她道:“闻伯父挂念天下苍生的仁者之心,我深感佩服,只不过,干旱是天灾,官粮贪腐则是人祸,这些都并非是父亲的意愿所能主导的,闻伯父怎么就认定父亲会有对策解决这个满朝文武都为之愁眉不展的事情呢?”
    闻书绝又是一窒。
    他只是因为敏锐的预感而隐隐觉得这件事必定与寒家有关,可事实就如凤止歌所说,他总不能说预感告诉他这件事寒老爷子一定能解决的吧?
    然后,他又听凤止歌道:“至于天下苍生,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可不是父亲,而是那些大武朝的蛀虫,闻伯父可算是找错人了。”
    闻书绝在心中暗暗摇头。
    他本是打算从凤止歌这里套些话的,没想到不仅没达到目的,还被凤止歌拿话给堵住了。
    凤止歌却不想再与闻书绝讨论这个问题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看了闻书绝一眼,微笑着道:“听说闻伯父年轻时曾得过许老的指点,倒不得不说闻伯父与许老极为有缘分,如今看来就连经历也是差不离的,许老当初经历了大武朝未建立时的风雨飘摇,闻伯父却要经历一场即将因贪腐引发的动荡。”
    说完这番话,凤止歌抬步准备离开,却因闻书绝的一句话而脚步微顿。
    “侄媳妇,看到你,倒是让我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人。”闻书绝缓缓道,“当初寒老爷子的独女寒素,在乱世之中大放异彩,虽然如今没有人敢议论,但很多人心中都极为清楚,若是没有这名女子,有很大的可能也就没有现在的大武朝。只是很可惜,那时的我没有机会与这名传奇女子见上一面。说起来,这样的女人,居然死于肮脏的宫闱之争,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闻书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提起寒素,也许是因为方才脑中突然的灵光一闪,也许是想要试探些什么。
    凤止歌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闻书绝一眼,面上表情却没让闻书绝看出半点有用信息来。
    “若是父亲知道闻伯父对寒素的评价是这样的,想必也会替他那早逝的女儿感到欣慰吧。”
    说完,凤止歌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而闻书绝,听完凤止歌的话,不仅没试探出什么,心中疑惑反而更多了,还添上了几分淡淡的怪异感。
    这个侄媳妇,他竟然半点也没看透?
    ……
    从闻家离开之后,回到安国公府,凤止歌就立刻着人给慕家送了信儿去。
    等了这么些天,又事关慕晓晓的终身大事,想必几位舅母也等急了,得到这个好消息,想必她们也会高兴些吧。
    凤止歌也是倾向于让慕晓晓和闻越尽早订下亲事,最好快点成亲的。
    她亲手参与的那个计划,可以想见,接下来不久之后,整个大武朝就会陷入动荡不安中,若真拖到那个时候,又有谁会理会闻越和慕晓晓是不是有婚约是不是成了亲?到时候只怕慕晓晓的亲事就会被一直拖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和凤止歌有一样的想法,闻家的动作也非常快。
    凤止歌给慕家送信的第二天,闻家就遣了媒人去慕家提亲,慕夫人后来更是诚意十足的亲自上慕家与慕家舅舅舅母商量两个小儿女的亲事。
    闻家表现得如此积极,慕家上下自然也极为高兴,事关慕晓晓的终身幸福,慕家几位舅舅舅母也顾不得慕晓晓上面还有几个未成亲的哥哥,当即就很爽快的拍板,为闻越和慕晓晓订了亲。
    在此之后,闻家又以闻书绝年事渐高,想尽快让闻越为闻家开枝散叶这样的借口,与慕家商定了一个最快的婚期,而这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慕晓晓的亲事,就这样以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的速度定了下来。
    凤止歌这边才为慕晓晓的亲事终于尘埃落定而安心,这之后两天,又将接了皇命要出京查官粮贪腐案的萧靖北送走了,然后,却突然接到林公公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含月公主找上了于公公。
    于公公是当年凤止歌留在宫里的暗线,当时她与含月公主第一次见面,念在含月公主放过慕晓晓,所以特意告之含月公主,若有事无法解决,不妨向于公公求助。
    凤止歌是知道含月公主不可能是赵天南的亲生女儿的,当年那杯赵天南亲手下了药的酒她是亲眼看着赵天南饮下的,以那酒中所下的药量,赵天南这一辈子就算是求遍诸天神佛,也不可能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女。
    虽然含月公主这么多年来都被赵天南捧在手心里宠着,但凤止歌也知道,宫里是不可能有永远的秘密,无论早晚,太子李载存和含月公主的身世都总有曝光的一天,就是念及这一点,她才会给含月公主留下一条后路。
    如今,莫非这件事真的这么快就被赵天南知道了?
    赵天南最近应该为了筹粮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怎么突然就关心起这件事了?
    疑惑之下,凤止歌往林公公里那下了指示,又从于公公那里得回消息,这才知道这次事件的原委。
    与凤止歌所想的不一样,太子与含月公主的身世确实被别人知道了,可那个人却不是赵天南,而是太子赵载存本人。
    自从赵天南自己都不再对还能有其他子嗣而抱以希望,无论是赵天南还是朝中众臣,都不得不接受大武朝未来的帝王会由一个病弱之人来担任这个事实,虽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朝臣担忧以太子的身体状况,就算将来成功登基为帝,又能在龙椅上坐上几年。
    但是,赵天南只有这一个儿子是事实,身为臣子不敢妄议太子生死这等大事也是事实。
    这些年来,赵天南一边对赵载存寄予厚望,一边又不断的失望,顶着来自赵天南和朝中大臣的压力,赵载存被立为太子之后的生活其实也并不如外人所以为的那般光鲜。
    但赵载存自幼所受的教育让他心中对大武朝的将来存有一种责任感,这些年来哪怕明知道赵天南并不满意他,哪怕身体状况确实堪忧,却也一直在为将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而不断努力。
    学习怎么做一个帝王,可以说已经成为赵载存生命中最大的执念。
    这样的一个人,在有一天突然得知自己这个将来的帝王,其实根本就不是皇家血脉,他所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而事情,要从太医院里又一个太医的告老还乡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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