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婚姻在那个时候,还是父母包办的。
    见面次数寥寥无几,然后转眼间就成了彼此要过一生的人。
    他是留过洋接受新教育的人,而她,她比不得他,俗称是旧女子,因和他结婚,之前在他家人的安排下上了政府刚办的女子学校,算是家长们为他们拉紧思想距离的苦心。
    可在他眼里,或许,她还是那个妇孺,一个传统女子,高跟鞋,漂亮的帽子都不懂,甚至是思想都过于迂腐保守的妻子。
    那些个漂亮张扬的大学女子们,闲暇时用着舶来品,抹着蜜丝佛陀,学着洋人留着微烫的卷发,以着女性开放自居,甚是鲜艳夺目,明媚动人。
    而她,总习惯低着头,穿着旧式的衣服,灰色,蓝色,白色,踩着平底的高跟鞋,接受那些所谓新新的事物。
    他们说,你配不上他,真真是配不上……嫂夫人怎么如此俗不可耐。
    大抵传达的是这个意思。
    那年,康蓉就那样在所有人的眼里,不认可,不屑,和那些新女子羡慕嫉妒的话语中,因着长辈的定夺,嫁给了那个男人。
    红服,红衣,满目的鲜红,西方人崇尚的是洁白无瑕的白色,而中国人信奉血色一样的红,喜字铺满,鸳鸯花纹的被褥就在她身后昭示着今天的日子。
    她恍然看着蜡烛明明灭灭,才意识到今天真是要嫁做人妇了。
    听闻那个男人是被长辈们绑着来的,怨不得今日她总闻到怨气冲天的味道,原来是如此。
    轻扯嘴唇,面上微涩,他要的女子,必然不似她这样的,没留过学,没见过世面。
    门“叩叩”一声,然后是跌跌撞撞的脚声,一抬眼,便撞进那双深黑色掠过一丝几不可闻厌恶情绪的瞳孔,然后是那张温和干净却眉头紧锁的脸,紧抿的唇透露几许不耐与凉薄。
    触目见到的是她被母亲抹得红艳的唇,他眉梢似不适的一挑,压下满腹的愠怒,反身碰了碰门,是被锁着的。
    无奈只得坐在她身旁,两人对坐着,她不动,他也不动。
    这是一场耐力赛,而她这般的女子,保守,旧式,怎么会忍不住,于是,他先开了口:“已经是新时代了,我没想到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跟我父母一样有着腐旧的思想,你就甘愿这样?”语调很平,似是冷淡。
    见他开了口,她忽然敛下眉目,温婉一笑:“那该如何?以着新作派跟父母大肆对骂?还是吵得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两家有对不孝的子女?”
    厢门半掩,风轻袭来,寒意微存。
    闻言,他面色一怔,本欲多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有无数的言论可以劝诫她放弃,甚至他们可以连成一气,却不想如今被她教训了,论到父母,论到孝,论到人言可畏,这些些,并不是他这个往日学校雄辩之人擅长的了,而她说的话恰好皆不是任何新理论可以辩驳的,不过是中国几千年下来传下的思想,无错。
    也不知是灯光太朦胧,还是天色暗沉,空气清冷太过,他倏地就那样侧过脸看她,不动声色,不着痕迹,衬衫还有些薄薄的虚汗,是刚刚跟那些叔叔伯伯挣扎时流的热汗,他见她,眉目低垂,静好温柔,唇瓣的红色过于鲜艳俗气却衬托着肤色几近透明白皙,吹破可弹不过如此。
    一阵慌乱,一阵下意识的哆嗦,他心里不知怎么地“咯噔”一声,“啪”烛光摇晃,蜡烛冒着火星。本来是要用灯的,可两方父母觉着蜡烛更有意境,便用上了,不管这时代如何变迁,这婚礼大事还是讲究个情调风俗的。
    “你不睡,我可先睡了。明日还要敬茶的。”轻叹了口气,她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深沉,不言不语,倏地无声轻勾唇,然后出声说道。
    她小心的背过他,然后也没脱衣服,便拢着身子埋在被褥里轻轻阖上了眼睛。若是往日她不会那么没心没肺,可到底他是她夫婿,也没那么多规矩了。
    怔怔的,他就那样看她安静的睡颜,均匀清浅的呼吸,心却没来由的阵阵抖颤。
    他没有女友是真的,他无法忍受这等旧式的风俗也是真的,他对旧式女子墨守陈规毫无骨气的行为厌恶自是也真的,可她明明是他厌恶的,却不知怎么地,从这一刻起,她睡觉呼吸的频率就经常在他脑中闪现,像一缕烟沙,看不见它的存在却能感觉到它的气味。
    很多年后,他想,他的确是错了,结婚即使不愿,可对人来说,那天到底是不同的。
    人人都说,花好月圆,洞房花烛。
    入情入心也不过图个环境,图个时刻。
    ……
    那日被褥里没有落红。
    她不知,他是知的,可却是忘了这等大事。
    自然是被催了,遇到便催,这等事,长辈越是催,年轻人更是没了心情。
    结婚三天后,他因学校公派,去了德国。
    回来的时候,已是初秋的季节,又是一年多。
    她依旧是素衣,也不踩高跟鞋,也不画眉黛,其实两家都是大户人家,要想学习新文化不是难,端看人性,她素来安静,不愿随波逐流,女子解放喊得愈是响亮,她愈是毫无兴趣,那一个个男女调笑,眉飞色舞,她是学不了的。
    其实,这个婚也并不是没有情愿的,她对他是有好感的,几年前新年串门子的时候,她见他在公馆外和许多国外商人谈话,好几个学生代表,皆是西方的服装笔挺,只有他一身中山装,器宇轩昂又内敛有分寸。
    她再三确认了他是没有女朋友,才顺着父母的意思答应下来的,这番决心下得其实也是狠的。
    再次见到,是在家中的一棵枣树下,她微抬头,他从那棵树的弯口出拐进,正好低头,两方对视,心跳如鼓,她嚅嗫的道:“啊,你回来了啊。”
    他能数得清她的睫毛,她的表情,还有她鼻尖上小小的痣。心下微微一动,她的瞳孔清澈而沉静,不知怎么地,心情大好,他唇略略一弯,眉头舒张:“恩,回来了。”手情不自禁的伸出,覆在她微微发抖发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秒,然后清了清喉咙说:“你怎么瘦了些?”
    闻言,她一怔,然后弯眉浅笑:“原来你看得出,这不挺好的吗?”
    闻得到她话语中的调侃,他面色一红,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侧过脸不去看她晶亮温婉的眉眼,那般扰得他没法思考。
    那日,是他的接风宴,那些个同学,围着她转,有几个嬉笑似是有意的问:“这是谁啊,我们以前怎么没见过,不会是你妹妹吧?”
    其实,他们自是知道的,婚讯传来没几天,这个城里,谁不知道,是一朵男鲜花插进了女粪土。不过是几个人要笑话她来着。
    闻言,他眉间一肃,翘着弧度的唇微微敛了下来,望向她的眼里,然后像是释怀一般松了口气,眉宇温润柔和:“我妻子。”
    三个字,比任何蜚短流长都要震惊,瞬间掐死所有的质疑。
    吾妻,他如是说道。当事人都接受了,旁人不接受算什么?
    在德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女人跟他示好,可是他时不时想起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微笑晶亮的眼睛。也许是爱了,那不是更好吗,爱的是自己的妻子。
    当晚,他喝得多了,纵使千杯不倒,也抵不过那老祖宗发明的二锅头,俗名但厉害。
    满目微醺,头脑发热,他被人抬着进来,月色略朦胧,偶尔传来虫鸣声,此起彼伏,恰似静好的夜晚。
    “起来,喝水。”
    她抬着他的头,陶瓷的冰凉和水的凉意触到了自己,一下子让他大了激灵,他睁开眼,恍惚的看清了她模样,温柔,低垂羽睫。水喝得到处都是,被褥上都粘了点渍,冷得跟什么似的,他手一勾,她便一下子重心失衡倒在了他的怀里,唇上触到他薄唇沾染的凉意,也打了个激灵,手心渗出丝丝的汗。
    朦朦胧胧的黑夜最是撩人,他一颗颗揭开她保守封闭的扣子,然后咬上她曝露在他面前的一寸肌肤含在唇齿间,仿佛是救赎,是冰凉解药。
    当他占进了她的身体里,鲜血点滴的染在被褥里,她忍着疼,手指甲刺进他的血肉里,然后彼此纠缠不停歇。
    鸳鸯染血,自是喜梦。
    翌日醒来,她全身酸疼,见他一手递给她陶瓷杯,里面水,不热不凉正好。
    面色一热,咽下水,她急急的瞥过眼不去瞧他,可身下一点点的红痕却叫她再次浑身尴尬了起来。
    “你……先出去。”
    他笑笑,在她唇瓣轻啄了几下,然后听命出门,在推开门之前,她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他回头,笑容温存。
    恍惚间,她看着他,那一方笑容,恐怕她毕生难忘,这时提到毕生两字,稍显夸张,可人生到了以后就会发现,毕生两字很快就到了。
    后来的康蓉记起今天,心里还会隐隐作疼,伤疤好了还是会疼,这就是心伤,而不是肉体的伤,如此不同。
    垂下眼帘,发丝微遮了脸,她喃喃的问,语句却清晰逼人:“你……愿意承认我,是因为真的爱上了我,还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比我更让你心动的女子?你有想过,某一天等你遇到了,你会怎么办吗?”
    他料想不到,她会这问他,仿佛戳中他的内心,又仿佛逼得他难以寻觅真正的答案。
    踱步上前,他将她搂紧怀里,细碎的吻她的青丝,然后道:“别多想好吗,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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