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纳闷道:“什么坏人?你们原是这山庙的鸟儿,庙里哪有什么坏人?”
    蓦地想起这几只鹦鹉抓的金冠,莫不是这坏人说的是金冠之主?仔细想想,庙里除了自己这一行人,也只卫若兰了。念及于此,黛玉忙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刘嬷嬷听,问道:“那个金冠嬷嬷带来了不曾?若带来了,叫小太监拿去问问,趁早儿还了。”
    刘嬷嬷自告奋勇地道:“这事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去。”
    那金冠黛玉不许进自己屋里,刘嬷嬷就收在自己房里,又怕留在府里叫人看到,出京时就带过来了,装在盒子里拿到卫若兰所居之所。
    卫若兰吃了一惊,难掩心中喜悦,作惊讶之态道:“前些日子确有一只鹦鹉趁我不妨抓了我的冠去,原来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想到这里,卫若兰心里暗赞那几只鹦鹉,好鸟儿,不愧是好鸟儿,明儿弄些好食物与它们吃。
    刘嬷嬷却有些不信,道:“是在我手里。公子那冠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精奇之处?”
    卫若兰闻言笑道:“也没什么精奇之处,金子还罢了,分量轻得很,也就工艺精巧,倒是上头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略重些,乃是陛下赏了给我的。”
    刘嬷嬷听了,方打开盒子。
    卫若兰看过后接在手里道:“正是这个,我道再也寻不回来了,心里可惜了好几日,天缘凑巧,竟在林姑娘手里。只是我心中有一个疑惑,那鹦鹉抓了我的冠去,怎么反倒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林姑娘又怎么知道是我的?”
    刘嬷嬷尚未回答,就听窗外鹦鹉道:“坏人!坏人!嬷嬷快跑!”
    刘嬷嬷指着窗外道:“这几只鹦鹉儿和我们姑娘熟,常从铁网山飞到京城里找我们姑娘顽,故那金冠落在我们院子里。又因它们天性通灵,认出了公子,我们才知道。”
    卫若兰感激不尽,随手将盒子放在旁边,向刘嬷嬷道谢。
    刘嬷嬷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请公子解惑。”
    卫若兰忙道:“嬷嬷请说。”
    “好好儿的,这些鹦鹉口称公子坏人作甚?虽知它们如今平安,但是我们养了它们这些日子,最怕被人捉了去。”刘嬷嬷瞅了卫若兰一眼,猜测其中缘故。
    鹦鹉隔窗道:“坏人!坏人!坏人捉我!”
    刘嬷嬷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卫若兰心叫不好,道:“先前瞧着这几只鹦鹉眼熟,正好一门轻功大功告成,就想试试功夫,才捉了它们,见是庙里的鹦鹉,喂了一顿食水就放它们走了,也是那时抓了我的冠以作报复。”
    得到解答,刘嬷嬷不再逗留,恳切地道:“既如此,明儿还请公子对它们手下留情。”
    卫若兰自是一口答应。
    第046章
    确认金冠是卫若兰之物,业已还给他了,黛玉微感诧异,很快就说知道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眼睛只瞅着窗外的景色,可巧昨儿山里下了一场薄雨,残留着雨后刺骨的寒意,各色落叶飘进院内被秋风吹乱,翩翩如黄蝶起舞,恰似诗画合一。
    不知不觉,父亲竟已走了二年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七百余日就这样如流水一般逝去。
    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再看院中阵阵寒风拂过,遗留下丝丝萧瑟,黛玉心里涌上无数的感伤和怀念,只手搭在案沿,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等雪雁等人上前解劝,她忽然命人支起画架,取出画笔颜料,亲自调色,动作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昏暗,房内掌灯,黛玉停下笔来。
    这画儿画得十分精妙,技法虽有些滞涩,但极得西洋油画的精髓,看上去只觉得人物陈设在光下显得明暗、凹凸皆有致,几欲破图而出。
    雪雁等人就着灯光一看,蓦地觉得眼涩心酸,那画布上赫然便是林如海强撑着病体教导黛玉的景象,半坐于榻,身披厚氅,两鬓斑白如霜,手上无力导致书籍掉落在被上,已是十分苍老枯瘦的脸上却满满的都是慈爱之色,凝望着床前的少女。
    少女未露正脸,众人看到她瘦弱异常的背影,以及她强忍着的哀伤悲凉之气。
    回头再看黛玉时,她脸上亦是泪痕斑斑。
    黛玉一面净手洗脸,以水来掩饰刚刚流出来的泪,一面低声说道:“这幅画儿就叫忆父罢。明儿带回去叫能工巧匠用心裱好了仔细收着,什么时候我想父亲了,什么时候请出来一看,免得随着岁月一日又一日的流逝,渐渐地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和言行举止。”
    听了这句话,将将服侍黛玉收拾妥当的众人淆然泪下。
    行虚小和尚忽然进来打破了这样的场面,许是跑得急了些,脸上漾着团团红晕,脆生生地道:“檀越,那位男檀越叫小僧送谢礼过来。”
    男檀越?不就是卫若兰?
    黛玉疑惑转头,瞅着两手空空的行虚道:“什么东西劳烦小师父送来?小师父回去告诉那位公子一声儿,原是庙里的鹦鹉淘气,与其他不相干,不必如此。”
    行虚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哭丧着脸道:“小僧只顾着吃檀越给的果子,忘记拿东西了。”
    黛玉听了,忙软声安慰。
    好半日,行虚才收了眼泪,道:“小僧这就去拿来。”不等黛玉开口,就转身跑出去。
    刘嬷嬷摇头道:“这小和尚忒可爱了些,到底年纪小。姑娘晚上只顾着作画,一午一晚一点儿饭食不曾进,进点儿克化得动的汤食,叫人温在炉子上。”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忘记黛玉的身体,奈何黛玉沉浸在作画之中,充耳不闻,她们亦知作画者的癖好,方没摇醒了她。
    黛玉亦觉腹饥,点头一笑,雪雁拿手巾垫着,快手快脚地呈了上来,黛玉瞧着好,用得极香,才用了半碗浓浓的小米粥,就见行虚小和尚摇摇摆摆地捧着一盆兰草进来,随着他的动作,风吹过,淡淡的清幽溢满禅室。
    竟是一株兰草!
    黛玉忙命雪雁接过来,无心再用饭食,放下饭碗,亲自凑到兰草前,仔细打量。
    这是一株上品兰花,黛玉一眼就认出来了,无花而幽,其叶凝翠,而且颇有未经修饰的天然野趣,盆内泥色尚新,似乎是刚刚从山中移来,不曾沾染人间烟火俗气。
    梅兰竹菊四君子,兰香第一。
    黛玉看完,极口称赞,喜不自胜地道:“好清雅!这花儿好,实在好得很。这么些年在府里,我竟没能见到一株如此清雅的兰草,蘅芜苑里头的香草多倒是多了,可惜不知道经过多少臭男人的手、闻了多少臭男人的气息,早失去了天然和干净。虽说眼前这株天生天长,山里才是它最好的去处,偏生我是个俗之又俗的俗人,见它被移到人间花盆里,竟觉欣喜。”
    刘嬷嬷笑道:“我就知道,无论什么,姑娘都有一核桃车子的话。”
    黛玉横了她一眼,盯着兰草不愿意移开目光。
    行虚小和尚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把自己该说的话一一道来:“檀越,那位男檀越说,今儿入山查看有没有大虫,打算将之打去给佛祖请安,免得作践庄稼,叨扰百姓,可巧就在悬崖峭壁上见到了这一簇兰草,清雅异常,略可配檀越一二,特特移到盆中,以作谢礼。”
    黛玉听了这番话,脸上一热,灯光下红晕渐生。
    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话来回答行虚,黛玉伸手拍了拍两颊,令其血色褪却,方道:“哪里就值得这样了?”原想说卫若兰太用心了,忽觉不妥,又咽了下去。
    行虚小和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围着兰草转了一圈,纳闷道:“山里到处都是草,兰草不也是草?男檀越送一盆草给女檀越作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顽,看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们庙里庙外的菊花儿呢。啊,我晓得了,能喂兔子!”
    众人齐齐莞尔,黛玉也被他逗得笑了,仔细解释草与兰草之异。
    若是别的东西,她定然就当场婉拒了,毕竟那金冠本就是卫若兰的东西,自己受谢礼有愧,偏生他的谢礼是这么一盆兰草。留着,无礼亦无理,退回去却实在是舍不得,正踌躇间,听刘嬷嬷道:“姑娘留下就是,不然人家以为咱家对谢礼不满。”
    黛玉犹未言语,就见行虚小和尚一溜烟地跑走了。
    卫若兰闻得黛玉极爱,握了握拳头,顿觉心满意足,不枉他这两日踏遍铁网山,觅得这株奇兰。铁网山这么大,又密林深布,哪里说遇到就遇到了。
    深山野林之内,悬崖峭壁之上,兰草颇多,却都平平无奇,只这一株堪称上品,姿态清逸奇绝。卫若兰亦出身王公贵族,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移植到盆内,连一口气都不敢喘,就怕吹出来令兰草凋零,失却雅气。
    忽一眼看到案上金冠,卫若兰拿起来看了又看,决定日后就常以此冠束发。
    却说因金冠而得奇兰的黛玉,夜间犹舍不得入睡,静静地坐在床上,欣赏灯下兰草,越看越爱,越爱越看,几乎都想起来挥毫泼墨,将之入画了。
    想到送兰草之人乃是卫若兰,而卫若兰又名为兰,黛玉心头起伏不定,脑海里不觉浮现出诸如“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等语。
    念及于此,黛玉愈觉脸热心跳,不敢深思,忙忙地蒙头入睡。
    雪雁等陪侍在卧室的丫鬟方熄灯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是林如海的二年祭日,黛玉早早敛尽昨夜风流,素颜素服,虔诚而拜,卫若兰则是如旧年一般,在院中遥祭,不为外人所知。
    百苦大师心中轻叹:“红尘中小儿女,不知是缘是孽,唯愿是缘非孽。”
    他之此叹,黛玉和卫若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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