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前头时,正逢礼毕催妆。
    炮响乐起,贾琏带人送嫁妆去卫家,嫁妆抬出正门,先是瓦片土坯,乃为房舍庄田,其规格一看就知不小,接着便是各样大小家具,无不是紫檀、黄花梨、乌木之属,一看就知道都是了老东西,唯有前头一套朝廷预备的家具是新的,然后依次是陈设摆件、皂脂被褥、衣裳鞋袜、布匹皮毛、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笔墨等。
    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卫家的门,尚有数十抬嫁妆没走出贾家的门,自己家抬嫁妆的脚夫不够,凤姐费心找了娘家和亲友家帮忙,红妆绵延数十里,绕城走一圈,引得无数百姓拍手惊叹,最后一台嫁妆最是令人啼笑皆非,乃是一对红嘴绿毛的鹦哥儿。
    这两只鹦哥儿也讨巧,不知道谁教它们,一路上叫着各样吉利话,或是“与尔偕老”、或是“早生贵子”、或是“鹣鲽情深”、或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甚至有人听到一只鹦鹉念起诗经来,皆是恭祝新婚之喜的贺词。
    从第一抬嫁妆进门,卫家大管家就开始念嫁妆单子,这些嫁妆都按着清单的顺序送来,方便清点,一抬又一抬,嗓子都念得哑了出不了声,不得不请别人来接替继续。
    凡是来卫家赴宴的男女宾客,听了无不骇然。
    嫁妆送来得摆在院落里供亲友观看,但有一些得先送到新房铺设,先设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一张拔步床,挂上双面绣麒麟送子的大红锦帐,另有许多寓意吉祥图案的荷包丝结挂在床上帐内,诸如瓜瓞绵绵、吉庆有余、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等,这些都得请全福太太亲自铺设,童儿滚床,接着安置梳妆台、子孙桶、桌椅架案等,鹦鹉挂在窗外,好容易才妥当。
    在此之前,卫家须得设宴款待送嫁人等,敬酒送封,如此殷勤两三次后,才从贾琏手里拿到陪嫁之物的钥匙,好打开箱笼匣盒。
    等人出去,各家女眷都来新房看了一回,凑了一回热闹,笑对妙真道:“出人意料。”
    妙真今日换了一件颜色略鲜艳的道袍,眉梢眼角皆是洋洋喜气,拂尘也没拿,闻声就知道众人都没想到黛玉的嫁妆如此丰厚,其实她也没想到,却不能叫人知道,于是含笑说道:“姻缘天注定,谁留心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不叫自家儿女受委屈罢了。”
    窗外鹦鹉叫道:“天注定,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众人一笑,都道:“好个嘴巧的鹦哥儿,怪道特地作嫁妆送来,别出心裁。”
    她们纵使羡慕,也都掩下了。
    这一晚卫家烟花响彻宅邸,里外亮如白昼,荣国府亦如此,晚宴初罢,便放起烟花爆竹来,如凤姐所言,果然精致异常,一色又一色地放将出来,满天都是金花银花红绿故事。
    黛玉站在贾母正房屋檐下,远远的仍能看到。
    惜春捂着耳朵,笑道:“那是满天星,这是天女散花,这个烟花像不像鸳鸯戏水?林姐姐快看,那里的烟花放出来的竟不是各色花样故事了,而是极大的字迹,我看看排成了什么字,这得七八个人一起放才能出来罢?”
    黛玉凝目望去,却是“连理枝合,比翼双飞”,又有许多字迹陆续放出来,诸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等,花样繁多,不可胜记。
    惜春道:“林姐夫果然用心,如此便可放心了。”
    宝玉走过来笑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呢,我虽无能,却不会叫人欺负了妹妹,妹妹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今儿送嫁妆时,妹妹窗前的两只鹦鹉得了许多称赞,都说他们是通灵的鸟儿,我教了它们好些吉利话,就不知道念到了卫家没有。”
    黛玉早听人说此笑话了,道:“我就说,别人想不来,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贾宝玉嘻嘻一笑,犹要言语,贾母忽然遣人来叫黛玉过去,宝玉和惜春想了想,陪着黛玉一块去了,只见贾母满目慈爱与不舍。
    贾母叫他们坐下,招手叫黛玉近前,端详片刻,道:“今晚是你在咱们家里的最后一天,明儿开始,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轻易不能回来了。三十多年前,我就这样送了你娘出门,三十多年后今日,又要送你出门。”说着,说着,贾母忍不住掉下泪来。
    听到这里,黛玉眼圈一红,心中闪过一丝伤感,却没有恋恋不舍之意。虽然在这里她住了好些年头,比住在自己家都长,但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父母逝后,她便无家,明日起始,她又有自己的家了。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些话,早跟着一起落泪,次日一早,黛玉尚在闺阁中梳妆打扮,他就坐在贾母房里淌眼抹泪,痛哭不已。
    袭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林姑娘的好日子,你哭成这样像什么?”
    宝玉不理她,忽见晴雯过来,说道:“二爷快去,新姑爷快到门口了。”
    宝玉立时跳起身,胡乱抹了一把泪,飞奔到正门处,隐隐听到门外传来炮竹之声鼓乐之音,自己来得及时,他们尚未抵达,一叠声地吩咐道:“不许开门,快,紧紧地关门,门闩呢?赶紧放上去,不给他们开门!”
    第090章
    门房手忙脚乱,纷纷从命,关门上闩。
    先前认为卫若兰和黛玉天生一对的人是宝玉,如今最为难卫若兰,不肯叫人给他们开门的仍是宝玉,闩了门,他犹不放心,以背抵之。
    卫若兰已率迎亲队伍到了门口,见正门紧闭,因知此等风俗,不以为奇,反而一面命人奏乐,一面命人塞了开门的红封进门缝,乃是打造得极薄的金叶子,见里头没有动静,也无人说话,微微一怔,侧耳听了听,听出宝玉的呼吸之声,笑道:“宝兄,咱们兄弟一场,你吃了我的酒,快快给我开门,别误了佳期吉时。”
    宝玉摇头道:“难道几杯酒就让我给你开门不成?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舍不得妹妹出门子,舍不得妹妹从此不在我们家住了,你自己家去罢。”
    里外人等听到都笑了,道:“到底是孩子气。”
    卫若兰迈步上前,轻轻推了推门,果然纹丝不动,笑道:“宝兄,我来迎亲就没想过独自家去,你说是你给我开门,还是我自己动手撞门?”
    宝玉哼了一声,本想和之前一样摇头,想到自己摇头卫若兰在门外也看不见,便没有继续动作,而是大声回道:“哪有人迎亲撞门的?你忒不知礼了。况且,只许你迎亲,不许我关门不成?且等着罢,横竖我是不开门。”
    门房在旁边听着,急得一头汗,又不敢反驳宝玉,只得给人使眼色,去找贾琏。
    等贾琏过来,正见宝玉和卫若兰据理力争,抵着门不肯让开,因时候尚早,贾琏心里也不急,笑了笑,朗声道:“红封不够,再拿些来!”
    卫若兰听到他的声音,忙亲手塞了几片金叶子进去。
    贾琏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宛若无物,不是荷包内装着金银锞子,就知卫若兰早有准备,以便塞进门缝。他也不看手里得了几片金叶子,笑道:“不够,不够,娶了我们家的千金,几片叶子哪里够?不够就不给开门。”
    卫若兰又塞了几片进去,笑道:“琏二哥哥别学宝玉为难我们,速速开门为妙,等我急了,做出不妥的事情来可就不好了。”
    贾琏将金叶子甩给门房拿去喝酒,手一挥,道:“开门!”
    宝玉张开双手,急忙阻拦,不料贾琏瞧出了宝玉舍不得黛玉的心思,也怕耽误了吉时,来之前早吩咐了小厮,七手八脚地或是搂腰,或是搀手,把宝玉抬到了一边去,正门大开,以至于宝玉两脚乱蹬,一个劲地挣扎道:“二哥哥,不能开门啊,开了门,他们就把林妹妹接走了!臭小厮,快放我下来,别叫我回头捶烂你们的肉!”
    门开一隙,卫若兰等人便一窝蜂地冲进来,见宝玉的狼狈模样,人人捧腹大笑,尤其是冯紫英,指着宝玉笑得弯下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宝玉好容易甩开小厮站稳,气道:“琏二哥哥,你怎能这般轻易地给他开了门。”
    贾琏不理他,请卫若兰等人入仪门,含笑解释道:“林妹妹打小儿在我们家长大,姊妹情深,宝玉十分舍不得,昨儿哭了一夜,比老太太还厉害些,怎么劝都劝不住,何况今日,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和贾赦邢夫人心思一致,虽说和二房十分不和,暗恨贾母偏心,但对于贾母如珠如宝一般养大的宝玉,贾琏却没有丝毫怨恨,故有此语。
    卫若兰自知,笑道:“兄妹情深,唯有称叹之意羡慕之心,何来笑话?多谢二哥哥仗义了,请二哥哥引路,我们该早些将凤冠霞帔脂粉钗环等物送与姑娘才是。”
    贾琏忙请进去,进了仪门,转道贾母正院,概因黛玉闺房在此处,而非荣禧堂。
    钗探一干人等正陪黛玉说笑,闻得全福太太送了凤冠霞帔进来,忙都起身让开,等到催妆曲响,全福太太方给黛玉开脸梳妆,倒是没急着更衣。
    黛玉是朝廷册封的县主,大婚自有礼服,理当按品级大妆,正如卫若兰今日也是穿着二品的服色,和从前的四品冠服不同。昨日送嫁妆时,凤冠霞帔一起送过去了,今早由卫若兰送来,才算是全了礼数。
    将将梳妆完,随着炮竹之声,外面又响起催妆曲,全福太太笑道:“请县主更衣。”
    凤姐按着黛玉不叫她动作,笑道:“哪有这么快就更衣的道理?催妆礼呢?做的催妆诗呢?一件都没送来,叫谁更衣呢!”
    一名全福太太出门,不多时就捧着催妆礼和催妆诗过来。
    凤姐看了两眼,即使心下很满意,嘴里仍旧说道:“林妹妹,出几个刁钻的题目,叫他们吟诗作赋去,做了送来不满意,咱们就就不更衣,叫他们等着!”
    立时便有尤氏许氏婆媳二人捧了笔墨上来,请黛玉出题。
    黛玉想了想,提笔出了二道题目。
    卫若兰早已想过如何应付种种刁难的法子,拿到题目后一看,自己虽然做不出来,但早就请人做好记在心里了,竟猜到了题目,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忙挥笔写上一诗一赋,笑吟吟地请全福太太送进去给黛玉看。
    如此三四次,凤姐方才让开,叫全福太太给黛玉换上凤冠霞帔,盖上红盖头。
    拜别贾母,黛玉忍不住落下泪来,贾母想起三十余年前送女儿出嫁之景,亦是满脸泪痕,悲伤不已,旁边宝玉早已哭成了泪人,谁劝都劝不住,见贾琏已经背着黛玉出门上花轿,竟跟了上去,扶着门槛哭道:“妹妹别走!”
    黛玉已入花轿端坐,放下绣帘,她闻得宝玉哭得凄厉,和周围嬉笑之声相映成趣,原先的伤感反倒散了七七八八,拿手帕压了压眼角的泪痕。
    卫若兰笑道:“宝兄放心,我必不叫姑娘受委屈。”
    言罢,拜别贾琏等人,翻身上马,径自前行回家,不走回头路。
    宝玉哭得更厉害了,追了好几步被小厮拽住,气得他伸脚就想踹之,然想到黛玉素日的言语,说他不顺心时也不该随意拿下人出气,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顿了顿足,道:“臭小厮,拦着我作什么?林妹妹走了,再不回来了,以后也没人听我抱怨各种不如意之事了。”
    贾琏在送轿途中点了香回来,闻声见状,拉着他往门里走,道:“哭什么?今儿是林妹妹的大好日子,瞧瞧,谁像你这样,哭得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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