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把人拽入黑暗的爪牙,澹台烬却并不知道,他以为每个人的童年都是那样的。
    可能也就萧凛这样的人幸运些。
    然而冥罗珠保存尸体有限制,冷冰冰的尸体并不能放在大殿中。
    当年翩然选山养古僵时,耗了千年修为布阵吸取天地灵气,才能真正发挥冥罗珠的功效。
    如今又去哪里找第二只九尾狐呢?
    这个冬天没过完,少女身上开始有了浅浅的腐臭。凡人气息浑浊,澹台烬靠得越近,浊气愈浓。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留给他唯一鲜活的东西,在他左眼之中。
    澹台烬再不敢碰她,他惶恐后退,怔怔捂住自己的左眼,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碰你了,不碰了……”
    周围关于她的一切,慢慢消失,她什么都不想留给他。苏苏选择离开周国皇宫去临巍城前,早已一把火,把以前的玉镯和衣衫都烧得干干净净。
    老道没了,他连她的身体都留不住。
    魏喜看见,小暴君跌跌撞撞走出来,在殿门前坐了许久。身后的门被阖上,他一面可怜地哭泣,像无措的孩子般问道:“魏喜,我要怎么办?”
    魏喜拿不稳手中拂尘,惶恐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魏喜还记得,陛下上一次这样问一个太医,下一刻就笑着杀了那太医。
    小暴君早就是个疯子了。
    澹台烬没趣地看他一眼,自己殿前的积雪最厚,因为他不许旁人来打扰他和苏苏的生活。
    他哭了一会儿,从地上站起来,愉悦地说:“今日让夕雾开心的时辰到了。”
    魏喜浑身颤抖,看着澹台烬走远。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腿发软。
    “让夕雾开心的时辰”,起初魏喜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渐渐发现不对,宫里那位唯一的夫人似乎失踪很久了。
    对小暴君的事,宫里没人敢好奇。
    冷宫那位死后,临巍城被屠戮,昔日最受重用羊暨大人,最近都不敢入宫。
    物是人非,周国皇宫,像是森冷的炼狱。
    *
    廿木凝跟在澹台烬身后。
    澹台烬没有伤害廿木凝,许是她看管苏苏最久,经常能回忆起苏苏的生活。
    这成了他最后的希冀。
    阴暗的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谷草中。
    廿木凝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冰裳,昔日名动夏国的美人,如今成了一滩烂肉。
    听见脚步声,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啊——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玄衣青年盘腿在她身边坐下。
    周围滴滴答答流淌着水声,无数小蛇从一旁的竹娄里游出来,冰冷可怕的触感,盘踞上叶冰裳的身体,用她血肉进食。
    她疯狂尖叫,早没了当初半点儿温柔。
    澹台烬与她一同坐在蛇窟。
    幼蛇饥饿,没有灵识,不分饲养的主人,也咬澹台烬,他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偶尔心烦的时候,会扯开它们。
    叶冰裳快要疯了,她怕蛇!怕蛇啊!
    她宁愿死,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可是澹台烬偏偏不让她死,连蛇每日多久进食,他都算好了。
    不会要她的命,也让她没法自杀。
    他犹如恶鬼,声音温柔地响在地牢:“你怕?原来一个人面对自己最怕的东西,是你这幅模样。”
    他观赏美景般,低低笑了起来。
    “孤的皇后多怕,你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她最近不太高兴,不许孤近她的身,也不让孤去看她。孤希望她高兴些,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或许明天,她就愿意见孤了。”
    叶冰裳在地上翻滚,忍无可忍地喊:“你这个疯子,她已经死了,不全是我的错,还有你!你也有错,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决定,不能只怪我一个人。”
    她以为他会反驳,会生气,没想到澹台烬只是温柔地笑着说:“是啊,我也该死。”
    叶冰裳:“哈哈哈,你喜欢她,却亲手害死了她。澹台烬,我就算死了,你也不好过。亲手害死自己爱的人滋味如何,你就是个怪物,怪物!啊……滚开,别咬我!”
    天光大暗时,澹台烬从地牢里走出来。
    廿木凝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审问的结果告诉澹台烬:“叶冰裳怕得不行,还是招了。她说她八岁的时候去别庄,失足落下一片山谷。”
    “山谷百花盛放,有个刚生产不久,快死的女人。女人见她也是个年幼的小女孩,便收留了她几日,怕她在山谷中迷路遇到危险,给了她一支会飞的玉笛,带她出去。”
    原来当年,叶冰裳坐上变大的玉笛,在离开山谷的路上,刚好遇见一只喋血的妖怪。
    妖怪命不久矣,看见叶冰裳坐着的玉笛,请求她把一个锦囊交给山谷的主人。
    年幼的小女孩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叶冰裳如约返回山谷时,好奇心让她很想知道锦囊里到底是什么。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神奇的地方,在冬日百花盛开的山谷,会飞的笛子,绝色女子,甚至还有妖怪。
    那么,锦囊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她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根纯白,如冰丝般美丽的东西。
    她伸手碰了碰,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拨开愚钝的迷雾,瞬间神台清明,聪颖无比。
    小女孩欣喜地拿起冰丝,目光看向另一样东西。
    闪烁着美丽光泽的——
    护心鳞。
    那是上古大妖身上掉下最坚硬的鳞片,她屏住呼吸,几乎一瞬被吸引了目光。
    鳞片划破她的手掌,小女孩“哎呀”一声,躁动的鳞片觉察到她身下的玉笛的气息,迟疑地安静下来。
    叶冰裳从护心鳞里,看见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小女孩咬出唇,握紧那条白色冰丝和护心鳞,她看了眼身后的山谷。
    那个美丽的女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吧。
    东西即便拿了过去,也没有人能使用的。倒是她,她的未来那么可怜,也许这些东西能救她。
    她咬咬牙,逃似的,离开了山谷。
    那个冬日,成了叶冰裳的秘密,后来巧合之下,护心鳞帮助她融合了那条冰丝。
    她渐渐长大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条完整的情丝。她也愧疚过,可是木已成舟,她没法找到那个神奇的山谷,把东西还回去。
    她发现自己比旁人多一条情丝以后,再固执的男人,也对她青睐有加。让一个人爱上自己,变得很容易。
    原来一条情丝能爱人,拥有两条情丝能使人爱她。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也愿意在这样的前提下,做个善良的好人。
    本来她都快忘记了幼年的一切,直到苏苏出现,萧凛的态度渐渐发生改变。
    叶冰裳终于想起了幼时的机遇——她窃取了属于山谷里绝色女人的情丝和护心鳞,开始终日惶惶自己幼时看见的结局。
    她千算万算,属于自己的终究在一点点失去。
    她至今不知道,为何澹台烬不再喜欢自己。他不是应该和萧凛庞宜之一样,心中永远有她的位置吗?
    太痛苦了,漆黑的地牢,旁边脏臭犯人的淫词浪语,还有每日啃咬她的蛇。然而她死不掉,澹台烬不知道做了什么,她一旦有自尽的想法,瞬间会全身无力。
    这样的折磨下,什么秘密她都说了出来。
    澹台烬回到宫殿,却久久不敢推开那扇门。少女的身体并非翩然的那具万年僵尸,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
    他坐在宫殿外面,看着凄冷的夜色。
    苏苏留下的只剩在他心脏里的六枚钉子,和一只会流泪的眼睛。
    澹台烬在台阶上坐了一夜,雪花落在他发间。灭魂钉一寸寸凌迟着他,他起初觉得痛得受不了,后来渐渐麻木。
    冷,无尽的冷,他抱紧自己,把唇咬出血来。
    无尽的孤独感让澹台烬开始恨她。
    她杀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恨过她。
    第一缕晨光亮起,他推开了身后的房门,冷冷地看着床上那具尸体。
    第77章 百年
    澹台烬进去许久, 一直没出来。
    魏喜也是没办法,只好叫来叶储风。
    现在宫里人人自危,民间甚至还有传言, 说澹台烬天生不祥,冬日的气候才会如此诡异。
    羊暨从来都明哲保身,这种时候完全靠不住。如今不怕死又有能力的, 只剩叶储风。据说叶大人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契约,把事情告诉他, 他也不可能背叛陛下。
    “实不相瞒,叶大人,陛下的宫殿这几日已经隐隐传出……那股味道。姑娘的身体留不住,人已死,何不让她入土为安呢?”
    叶储风点头:“多谢魏公公告知。”
    叶储风从临巍城赶回来, 也没想到过去一个月多了, 澹台烬竟然还没将三妹妹的尸体下葬, 怪不得宫人们表情惊恐又讳莫如深。
    在这个死者为大的朝代, 澹台烬这样的行为令人寒毛直竖。
    魏喜叹了口气。
    他没敢具体和这位叶大人讲陛下还做了什么。
    谁才是主子,魏喜心中很有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终究还是捏在澹台烬手中。
    叶储风靠近宫殿,也闻到了魏喜说得那股浅浅的味道。
    屋里放了防止尸体腐烂的薰香,拖延到现在已是极致。
    魏喜不安地低声说:“陛下今晨进去的, 至今没有出来,奴才这眼皮直跳, 叶大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叶储风说:“让人来把门打开。”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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