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到榻边,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这床榻这样冷硬过,明明那时他抱着她搁在檀木书案上肆意掠夺都不觉得书案硌人,此刻这铺了数层软被的床榻,却觉得冷硬非常。
    没一点儿人气儿。
    在这屋子里待久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发现这里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在的时候他并未太过注意,如今人走了,甫一看,才反应过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房间变得冷冰冰,没有了她喜欢的花草,没有再布置成她喜欢的、生机勃勃的模样。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回了她住进来之前的样子,寻不见她住过的痕迹。
    他有一瞬的恍惚,恍惚觉得,她好像从未来过。
    男人片刻失神,然后便像是为了证明她存在过似的,打开一旁的橱柜。
    柜子里倒是有东西。
    整整齐齐放着一列规整的锦盒,像是有人特意理过。
    裴承翊一个个打开,脸色愈发难看。
    都是他送她的东西。
    她真的如她那日所说,来时孑然一身,走的时候也仍是两袖空空。
    他嗅到了蓄谋已久的味道。
    忽地想起那夜她颤着手解衣扣,低声问他——
    “真的是伺候好殿下,就会放我走么?”
    那时候,他以为她在闹,原来,却早有去心么?
    手中的锦盒几乎被攥碎,裴承翊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在暗夜中隐隐发红。
    他强自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下去,疏忽觉察到身后有动静,熟悉的香气袭来,男人有一瞬怔忡。不过是这一瞬,对方就已扑了过来,藕臂一伸,勾着他的腰身就从身后抱住他。
    他心中一动。
    是她?
    裴承翊身子有些僵,良久,才拉开那手,转过身。
    身后的女子好像很慌,下意识娇声唤道:
    “殿下!”
    然后便还要再正面扑上来。
    全然没注意到此时此刻,听到这声音的男人已然横眉怒眼,扬手就是一搡。
    裴承翊寒了声:
    “果然是你。”
    看来今日不用等崔肆回来复命,就已经有人自投罗网。
    他愈发烦躁懊恼,咱在阿谣说要给春喜开脸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的。
    “陈忠!”
    外头一阵脚步声,陈忠进来见到春喜数九寒冬还穿一身半透薄衫,颤颤跪趴在地上,登时心中明了:
    “奴才在。”
    然后便听他们太子爷冷面寒铁下了令:
    “将这卖主求荣的奴才拖出去打三十板子,发配到永巷去伺候!”
    永巷,那里住的全是失意人。
    疯的疯,傻的傻,乃是整个宫里最不堪的地方。
    陈忠想起今日他在裴承翊面前撒的谎,霎时有些瑟缩。
    这些日子瞧着裴承翊对林谣无微不至、温润而泽,让他险些忘了他们太子爷本是手段果决,不留情面的。
    很快有人进来,将春喜拖出去,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里回荡的都是女子的哀哭声。
    吵的人头疼。
    裴承翊一股恼火涌上头,抬脚就将边儿上的椅子踹出去。
    “哐啷啷——”
    上好的梨木碎了一片。
    “让她闭嘴。”
    “是。”
    陈忠出去传了令,果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过他一进门便双腿一软,跪到了裴承翊面前,
    “奴才有一事向殿下请罪。”
    男人眼皮一掀,神情莫辨:
    “说。”
    -
    今日卫国公府也是一派人仰马翻,大公子带回来的陌生女子竟是公府走失多年的二姑娘,这消息一出,就震惊府中众人。
    京中权贵之家总有些阴私,卫国公府算是清白门庭,只有二姑娘自幼走失这一桩。
    卫国公府虽然从来未说自家二姑娘是幼时丢了,只说身子不好,自幼便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着,到了年岁才能接回来。
    可是府中下人哪个又不知道这其中真相呢。
    丢失多年的二姑娘回家,原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大好事。
    可谁知,听到胡氏说要将这件大好事昭告京中,还要大摆流水席庆祝,阿谣登时脸色煞白,哭求胡氏:
    “……夫人,可否,可否莫将这事告知众人?”
    她刚刚离开东宫,卫国公府转头就宣称二姑娘回来了,岂不是明明白白说她在卫国公府了?
    阿谣从未想过有此际遇,未想过自己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离开东宫,她就只想淡云流水地过,什么太子,什么皇后,什么秦大姑娘……她希望永生永世不用再见这些人。
    瞧见阿谣情绪这样不稳,胡氏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下。
    府中下人就只知,当晚,国公爷就下了死令,此事若有人走漏半点风声,严惩不贷。
    ……
    阿谣的身子还是很虚弱,同胡氏说了没几句话,她思及之前种种迹象总以为自己是真的有了身孕,可又被请来的大夫告知并没有,那日东宫门前血崩只是因为癸水至,她说什么也不肯信,又是狠狠哭了一场,损耗了气力,没过一会儿,便又陷入昏迷。
    国公夫妇的寝居之中,向来不苟言笑的国公爷难得动气,大步进门径直就走到案前一把拔了佩剑。
    “刷拉——”一声,胡氏抹着泪一进门,就被那剑上凛凛寒光晃了眼,她霎时明白姜叙这是真动了怒,忙拦着人问道:
    “……公爷这是作甚?”
    卫国公攥着剑柄的手又紧几分,手背青筋毕露,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害我儿至此,我去将广云楼和那登徒子杀个干净!”
    卫国公手掌重兵,乃是朝廷一员大将,刀山火海闯出来的,说这话时分明让人觉出浓重杀意。
    胡氏心里何尝不恨?可她尚有理智,不能看着夫君涉险,只能劝道:
    “这是京中,公爷万事须谨慎思量,如此不可啊!况且,况且谁也不知那登徒子所谓何人……”
    方才他们亲眼瞧着阿谣捂着肚子哭的险些气绝,一直喃喃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苦在儿身,痛在娘心。
    胡氏甚至不敢想阿谣这些年在外头,究竟遭遇了什么。
    只能努力劝着卫国公:
    “让诏哥去查,查到那登徒子是谁,咱们定替谣姐儿讨回来!”
    从来战场上尸山血海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却倏然红了眼,连声音都是咬着牙的哽咽:
    “老夫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在线虐狗
    国公爷是真的会揍人
    第30章
    回到卫国公府几日之后,阿谣的情绪终于渐近平静,能够慢慢地收起那些负面情绪,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她的住处也被搬到了距离卫国公夫妇所住院子最近的一个院子——映月阁。
    这里原本就是给阿谣准备的,虽然这些年来她一直流落在外,可是胡氏日日都不忘叫人清扫,院内院外都是精致整洁。
    这里比她在东宫住的静轩阁还要宽敞明亮,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草,仿佛让人一踏进这个院子,就心旷神怡。
    只是阿谣还是高兴不起来,整个人怏怏的,闷闷不乐。
    不过,每每在胡氏或者公府中其他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总要作出高兴的模样,好不叫对方忧心。
    她能看出来,自从她被胡氏认出身份,成了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之后,府中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围着她转。
    阿谣这一生,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被所有人关心着、守护着、疼爱着的感觉。很奇妙,也令人倍感珍惜。
    漂泊在外十余载的经历,让阿谣养就了一副有恩必报的性子,旁人对她一分好,她便想十分百分地还回去。
    更何况卫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对她好得不得了。
    雪下一连下了五日,这日才终于拨云见日,有一日晴空得享。
    连日的积雪堆得地上万物皆是一片银白,不过因为今日晴天,太阳照下来,表层的积雪已有化的趋势。
    屋檐下“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像清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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