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吾的身体在看到她后松懈下来,眼睛又沉沉地闭上:“终风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阴,虺虺其雷……他生气了?他生什么气?”说完还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红窃脂见状不由牙酸,心道:果然啊!男人蠢起来都一个样!
    大概是听到了她的腹诽,又大概是邹吾的理智又拿回来。只见他忽地睁开眼,斩钉截铁的眼睛忽地就犹豫了,徘徊了,那点不敢置信,近乎欣喜,炯然发光。
    他撑起身子,小心地发问,“你说什么?辛鸾他……写了什么?”
    ·
    外面说话声嘈嘈切切,是亲卫军受命在重新整队了。辛鸾心口滚烫,抓着那青檀,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马车轻轻地动了一下,是御者坐上了车辕,拉车的三匹白马轻便地掉了头,玉辂又轻又稳地就要行远——
    “等,等等……”
    眼见着邹吾那顶青衣黑顶的马车也要掉头,辛鸾忽然慌乱起来,叮呤咣啷地开始在自己的食盒里翻东西,朝着外面的人大喊,“拉回去,拉回去,离近一点!”
    就这样语焉不详的命令御者居然听懂了,溜溜达达地又将车拨转回来,邹吾不解其意,和众人一起看将过来,偏偏辛鸾像怕邹吾跑了一样,把使女为他准备的零嘴从上层翻到了下层,翻得是一阵杯盘相撞的狼藉之声。
    紧接着,他松了一口气,找到了!然后飞速地扭头,笨拙地伸出手去——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见他层层的衣袖卷开,薄薄绸衫贴住了清瘦的腕骨,等他吃力地将手穿过车窗停在两车的半空,再张开手,手心里,是一颗圆润的李子——
    邹吾本没有想辛鸾会给他回应,他看他拿着青檀听明白了,便也就心安了。可此时,他见此情景,心中却不由地怦然一动。
    “……是给我的吗?”
    他盯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语气中满是惊喜和忐忑。
    那神情太令人动容了,辛鸾紧盯着他,重重地点头。
    那一刻,徐斌看怔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是你送了我东西,我自然也要回赠东西给你。
    他眼见着邹吾伸手在辛鸾手心里拿过那水果,久不牵动的心弦居然动了:一个是嗔怨逗哄的情诗,一个是两心相许的应答,徐斌吃惊,想他们居然这样大胆,众目睽睽下,就做这样你来我往的应和?
    向繇、古柏、卓吾皆是一脸神色不定,而申豪、夏舟站得比较远,抻着脖子,面面相觑。赤炎劲旅和亲卫兵站得比较远,他们侧目遥望着,心中都觉古怪,却又不知古怪在何处,甚至还有人捅自己的队友,问,“含章太子只赠一颗李子以示恩宠,是不是有点小气?”
    他们满腹黄赌,没有诗书,那懵然的神色被徐斌扫视到,徐斌扯着马缰摇头晃脑,不禁又感慨又好笑。
    当年申睦向繇有这两人半点的矜持,十四年前都不必授人以那么大的把柄,想到此,他回过神来,知情识趣就要走远些,却还是在拨转马头无人见处,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脸的笑容。
    ·
    野史有载,昭帝少时入渝都,申不亥仪同三司侯于渝都山下滩床水军码头,桃花夹岸,纵百姓观之,其时武烈王望桃花将开,如烟如雾,夷然道:“春将至”,帝侧目,扬手,于众人中抛酒于河岸,刹那间河岸万里,桃花盛开,帝举止自若,却曳步而走,答曰“春已至”。
    河风煦暖,桃花迎风零落,南境人大惊,引以为奇观。
    第96章 钧台(1)
    “三月十四日巳时末,含章太子乘船入渝都,申不亥领三司郊迎,后,太子入巨灵宫,起居钧台宫;十五日辰时,向繇请祭司祷告,正应天数,未时,渝都有司入巨灵宫宏议南境是,僭定国号、旗帜、定都……”
    值房内,银炭火盆已经没有,原公良柳、步安宜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况俊嘉祥告假,原本列在东西两侧的八张紫檀木座椅全部撤走,七位老臣肃穆恭谨,人字雁行般站着,齐嵩一人坐在上首的绣墩上,唯有辛襄摊着手臂坐在长案后的紫檀木椅上,微侧着头听着南境军情汇报,气盛可见一斑。
    偏是这样,辛襄也一脸不耐烦。
    天炀帝辛涧养病期间并未下诏让他代政,六部进入战时状态可自行运转,运转不了请示揆阁,但事关南境事宜皆以最高级别处置,内阁中枢八位重臣,竟无一人担当,深夜来报,也要强行将他从鸾乌殿里挖出来。
    “十六日午时,含章太子亲修书信,南境往西境派出使臣;十六日酉时末,南境急召巨灵宫回忆,议事不明;十七日,中境乱臣巩仇领宕渠九郡献予含章太子……”
    “一塌糊涂!”
    沉默着,沉默着,辛襄猛地以手击案,大喝出声。
    一屋人吓得一激灵,几个老迈者似乎还在打瞌睡,此时惊醒了,抬起头兀自懵然。
    辛襄脸若冷铁,一双眼危险地眯住了,目光缓缓扫过一班人等,只看得司空复等人如芒在背,垂头瑟瑟。
    说来可笑,这群大臣见过他提枪闯王帐之后,都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之势,逢此非常之时,他们更是生怕天炀帝病愈揽政后对谕阁钧令不满,便事无巨细都要让辛襄来斟酌,发出的任何钧令都言必称“公子襄同议”,生怕惹来一点祸事。
    辛襄神色厌恶,想先帝在时,他们这群人胆大包天,时不时就要‘问典要君’,明明是手不能提的文人,偏偏常露可笑的杀伐决断,而此时,他们倒是乖觉,一副副白兔样的温顺,摇身变成了一问三不知的“附议”大臣。
    辛襄一肚子脾气没法打在棉花上,少顷,他冷眼盯住了下首的斥候,道:“我来问你,你知无不言,别啰嗦!”
    “是。”
    辛襄:“他们宏议的国号、旗帜、定都议出来没有?”
    斥候:“悬而未定。申不亥将布告贴出来了,但辛鸾钧令紧随其后,称‘四方未定,不践王位’,现在南境渝都还是以太子殿下称呼。”
    辛襄:“那向繇呢?他的态度?”
    斥候:“‘虽曰旧邦,受命惟新’,南境议事,他都邀请含章太子列席了。”
    终于有臣子插话了:“天佑陛下。给毛头小儿至高无上之地位,他也把持不得了大局,辛鸾不敢僭立,也算有些自知之明。”
    辛襄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那人一眼。
    辛鸾的性情他这个做哥哥的心里有数,他认为应当的,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如今不妄动,无非是他和公良柳当时劝他的话起了作用,他也害怕自己只要称帝,不用十二个时辰,天衍立刻就要两方割据,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所以他这才留中不发,悬而不定。
    辛襄满目忧虑,可是他一个人又能牵住这危如累卵的局势几时呢?他进了南境,身边定然少不了各方势力的裹挟,还有贼人佞臣的挑拨……
    想到此,辛襄问:“邹吾呢?死了吗?”
    斥候:“还……还活着。现居城内养伤,向繇给他挂了武道衙门的闲职。”
    辛襄:“城内?起居何处?钧台宫?”
    鬼使神差的,辛襄很在意这件事。
    斥候:“不是。渝都地分三层,贵者居高,贱者居低,中层官署居住相杂,邹吾如今就居于中层一方小院里,我等怀疑那处曾用作悲门联系之用,只是弃用很多年了。”
    辛襄并不关心这个,只要邹吾不和辛鸾一起起居就行,继而又问:“中境乱臣领九郡献南境,丹口孔雀怎么说?”
    “中君立刻封住了中、南边防。”
    辛襄点头,“中君还是识大体的。”又问,“那西境呢?西境可有给南境回信?”
    “使臣出发不过七日,目前还没有回信。”
    辛襄不置可否,“西境开明氏毕竟是他外祖家,迟早总是要护着他的……如今最坏的情势,是西、南封地联手,与我们东朝、中、北三境对抗,如此一来,中、南边界立刻成为前方战场,北境……北境还是该选一个稳妥的人坐镇,安定后方,提供补给……”他低声说着,几不可闻,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抬头,目光在距离他最近的齐嵩身上停留,只是齐嵩老僧入定般只是半阖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如今南境南线的战事如何了?”
    申睦不可能两面作战,他只要还在南海边境缠斗,天衍腹地的大战就打不起来。
    斥候汗都要出来了,“南君对战三苗人已呈包围之势,军情推测是……决战在即。”
    一本账册文书猛地被紫檀色衣摆拂下了案,辛襄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他猛地站起身来,恨声道,“申睦打个毛民之国迁延至此,现在倒是说决战就决战了……其心可诛,其心可诛!”说着大步走出长案,一把夺了那粘了一根令羽的军报握在手中,直往门外走去!
    别说他并非代政太子,便是代政太子,此时这样的事他也做不了主了!必须要去找陛下定夺了!
    可走到门口,辛襄又猛地转身——
    寒冷干燥的夜,红烛噼剥地燃着,辛襄冷冷地看着值房中行尸走肉一般的重臣,心道他激动若此,这些人竟然连一个转身的都没有!辛襄不禁冷笑,大声道,“真是好内阁,好中枢!南境的急情诸公看着,这么大的军情只贴一根翎羽诸公也看着,哪天天衍的船沉了,诸公也在岸上看着罢!”言毕挑开厚重的门帘,满身戾气地走了出去。
    ··
    “辛涧收拾北境乱局,只用了半年,怎么南境打仗打了好几年都打不出结果啊?”
    渝都又下雨了,小卓趴在窗棂上看着满目翠色,手捧热腾腾的甜茶,不解地问哥哥。
    这些天他们辛辣吃多了,肠胃都不堪重负,红窃脂红衣翠袖,坐在另一侧的窗棂上,晃着腿接话,“小卓,你可这问题太大了,你不如把东朝和南境的将军们放在一块,给你列作战会议一起解释。”
    “其实也不难解释。”
    邹吾又斟了一杯竹筒茶给徐斌,“猛虎可搏雄师,但不可斗鬣狗。毕竟王者对决从来堂堂正正,败走也没得可说,但鬣狗不同,他们成群结队地缠斗骚扰,一定要拖到猛虎筋疲力竭才群起而攻,南境自己的边防,申睦总不能弃而不顾,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跟他们打。”
    徐斌此时倒是犀利,道,“也不仅如此罢,这跟南君的性格也有关系——墨麒麟孤狂傲岸,他是忍不了挑衅的,三苗人一直用下三滥的招数牵制他,可谓是牵制得死死的。”
    红窃脂也点头,“且战时状态也更容易攫权,向繇坐镇后方,’以战养战’之论未必不可信。”
    卓吾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虽然一知半解,但是对这两人口气中的喜恶还是听得明白的,他忍不住开口,“所以南君是坏人吗?”
    徐斌和红窃脂怔愣,一时哑然。
    卓吾有些担心了,急问,“那我们在南境会不会有危险?西境是阿鸾外祖父家,我们什么时候去西境?”
    徐斌、红窃脂:“……”
    邹吾站在窗下分茶叶,淡然接口:“应该快了。”
    “哦……”
    卓吾悬着的半颗心放下了,接着又追问,“那向副是敌人吗?”
    红窃脂和徐斌不敢多话,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邹吾波澜不惊地看了两人一眼,嘴上答:“目前不是。”
    “哦……”
    邹吾的态度很明确,小卓心思浅,喜恶都容易显在脸上,他和殿下每日住在钧台宫里,耳目眼线不知凡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之人套了话去,所以除非特别必要嘱咐的事情,他们这群大人还是尽量不要在他面前把事情说得那么复杂,以免小孩子紧张敏感藏不住事。
    卓吾兴致倒是很高,喋喋不休地跟他们说辛鸾:“这两天哦,阿鸾真的脚不沾地地走各种地方,不是被这个找去了,就是被那个找去了,有的地方我也不能进,他晚上跟我说,有些人问他问题,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有些人求他办事,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每天就很烦。”
    “你让他把很棘手的问题拖一拖,实在拿不出主意就写下来让你带出来,我们这群人帮他把关。”邹吾把茶叶最嫩的尖儿分割了出来,装进封闭的竹筒里,“他估计也就忙这一段时间,挺过来就好了,还有,跟他说不要害怕说话,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勉强。”
    卓吾点了点头。
    红窃脂古怪地看着邹吾,之前她总觉得他脾气好,这两天再看他,发现他脾气好得简直要出了奇了。
    雨忽地转急了,嘈嘈切切打在瓦檐,邹吾伸出手去接了会儿凉雨,收回手又甩干,“南境气候太潮湿了,你回去的时候告诉殿下不要涂那面脂了,我看他下巴冒了颗痘,本来就容易水土不服又乱涂东西,再伤了脸。”
    莫名地,他忽地提到这一句。
    莫名地,红窃脂还兴致勃勃地往下接,“是啊,这鬼天气两天晴三天雨的,吃的也太辣了,我脸上也跟着不舒服……要我说南境这地方可真是糙啊,跟他们的兵一样糙,一点像样的胭脂水粉都买不到。”
    她此时入乡随俗,已经穿上了木屐,从向北的窗棂上掠下,嗑嗑哒哒地凑到小几上给自己倒茶,几步走下来,直爽的女郎也有了温婉的神韵。
    徐斌很有经验地插话了:“要说面脂还是我们南阳的好,东朝的贵妇哪个不购青要山的药脂?后悔后悔!早知道南境这么少穿戴涂抹,我就该多带些来!”
    他也脚踩木屐,清爽又笨拙地挪过去,要分邹吾难得煮的那壶茶,主动养生。
    红窃脂大方地推给他,说着还拿肩膀顶了顶徐斌,“是啊,徐大人,要不咱们偷偷出境回南阳吧一趟吧,我看夏舟那小子有门路,咱们去进些货,里外也能赚一笔。”
    卓吾有点蒙圈,道,“咱们是不谈正事了吗?不谈那我就走了,阿鸾还等着我回去呢。”
    邹吾把那封好的竹筒给他,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注意山路,这个带回去给殿下喝。”
    卓吾每晚来哥哥这儿应个卯儿也算任务了,里外来回沟通点近况,闻言他拍拍手把竹筒接过去,摸了摸自己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圆滚的肚子,大摇大摆地就要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又忽然定住,回头道,“瞧我把正事儿忘了,阿鸾问哥哥你来着,他问你那天在马车里到底和向副说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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