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多少君主与将军生隙,多少流血断头在前!
    “殿下……”
    巢瑞忽地就停顿了,他的声音变得很深很沉,似叹似惋,他缓缓叹出一口气来,察觉自己刚刚的失态,复又困顿地,俯身跪下,“您不要这样问臣……这问题也不该臣来作答……太平皆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我只能说,您麾下赤炎任何一员主帅,申豪、何方归、陶滦……任何一员都算,今日我们若是能与邹吾易地而处,若是能捐此身消灾厄、挡大难,我们不会有任何一人!为图保命而惜身!”
    就像是棋盘上“将军”的最后一招,刹那间,辛鸾只有仓皇后退。
    可桌案“砰”地发一声响,是他的后腰狠狠地撞上了桌板,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可……”
    辛鸾声音喑哑,再也没有刚刚的气势,没有办法的办法里,他几乎是走投无路地坦言,“可将军明明知道我与邹吾不止是君臣……”
    “臣不知道,臣也不想知道。”
    巢瑞眉头深锁,语气沉重,似乎根本不想谈这个大失体统的话题,“臣只想问您一句话,一人与千万人,熟重?一人与大局,熟重?殿下是高辛氏的血脉,如今是想保一个邹吾,还是要保天衍的江山?!”
    第144章 亮刃(11)
    巢瑞眉头深锁,语气沉重,似乎根本不想谈这个大失体统的话题:“臣只想问您一句话啊,一人与千万人,熟重?一人与大局,熟重?殿下是高辛氏的血脉,如今是想保下一个人,还是要保天衍的江山?!”
    “他是我丈夫!”
    辛鸾忽地高声一喝,他看进巢瑞的眼里,眼含泪光,一字一句。
    巢瑞铜墙铁壁一般狠狠闭上眼睛,一时间好似恨不得自己不要张一对耳朵。
    可辛鸾不肯罢休,他低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冲锋,“巢将军,他是我丈夫,我此生挚爱,他是我的命!”
    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这件事,便是他的内侍近臣都没有明说过。他在他如师如长的将军面前,第一次这样说,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徒劳地强调着,说他们相扶生死,恩义之外,更有衷情。
    可巢瑞并不理会他,他铁石心肠地打断,几乎是大喝道,“天降大任于殿下,难道是要您儿女情长的?”
    像是某种刺耳铿锵的乐器,他短促而残酷劈开这段乱麻,“殿下如此说,那臣只剩下一句话:若邹吾待殿下之心,如殿下待邹吾之心,他该当知道,殿下即国家,事到如今,他要么殉国,要么殉情!”
    ·
    “中尉陈嘉、户部侍郎许康邈、武道衙门朗将涂罡,联名参奏散骑常侍邹吾!”
    巨灵宫,大朝会上。
    百余众臣列班进深足有十架椽的中殿,廷尉署中尉陈嘉领衔,正握着板笏,滔滔不绝:“今东南妄开兵衅,天怒人怨,权且因邹吾一人为祸……臣叩请殿下明断,着即革除邹吾散骑常侍职,下廷尉署依律审判!”
    御阶下,一片起伏抖动的红缨珊瑚与孔雀花翎,袅娜的香烟中,只见一股政治暗流经过了多日的酝酿和等待,终于耐不住性子奔涌了出来!
    陈嘉话音刚落,当即有人急不可耐地高声一喝:“臣附议!”
    “臣也附议!”
    无数深绿的冠带越众而出,举着班芴一揖到底,齐声道:“殿下!此诚存亡危机之秋,若不留忠去奸,难慰直臣,难正事风,难安民心呐!”
    以陈嘉为中坚,军机大臣、河道大臣,许许多多的人都加入这一营中,七嘴八舌的“附议”里,竟千军万马般,声势颇壮。
    向繇漠然地侧着身,不着痕迹地抻了抻自己的朝服衣袖,不置一词;申不亥略显担忧地听着联名中“涂罡”的性命,飞快地瞥了上首一眼。
    巢瑞将军今日请卸甲上殿,听众臣议事,此时目视前方,毫不四顾,只沉沉地盯着丹墀之上的御座少年。
    议事厅石木相交,混金彩画,雄伟奢靡中丝毫不乱,丹墀之上正首珠帘左侧有一座位空置,那是那是南君的位置,而最上首鎏金铜仙鹤吐出的香烟里,少年缓缓站了起来。
    有内侍为他拨开面前重重的珠帘,众臣一起屏息,一时间只听珠玉脆响的晃荡之声——
    “诸臣之所请,孤可以准。”
    少年的声音如冰坠地,向繇这次与其余人一般了,吃惊睁大了睁大了眼睛看向于他。
    却听少年紧接着道,“可杀邹吾之后,诸臣可有应敌对策?”
    ·
    “封锁钧台宫前后门!”
    与大朝会的同时,茹姊姊与翠儿带着兵甲侍卫冲进了钧台宫的正殿,朝着一众正歇息的女官大喝一声:
    “查办苏尚宫,班内人,尤内人,李使女!圈禁于后殿,听候发落!”
    侍卫一把冲了上前抓人,女官们登时乱了,苏尚宫在殿中官职最高,此时被扣住了狼狈中仍不露怯色:“茹内人!你敢!是谁下令让你来拿我?!”
    翠儿不急不躁地上前一步,手托令旨:“殿下钧令在此!‘苏尚宫等人辱孤年幼,今岁三月十五日,阴潜寝宫,猥亵帝子,’苏尚宫,你受缚吧!狐媚惑主按宫规合当剥脱宫籍,赶下钧台殿去!现殿下下令,是要圈禁后以供发落!你还不知足?!”
    ·
    珠帘之后,还不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小小,黑色锦缎的长袍,公服齐膝,飘垂的深红色裙裤在御阶上铺开,仿佛怒放的一团火。
    “廷尉署陈嘉大人是吧?”
    辛鸾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在一片孔雀花翎服中精准地盯住刚刚领衔之人,“廷尉接臣民章奏,掌司法审判,有审讯之责,但你可知如今朝廷与东境边境告急,最紧要的关节是什么?”
    陈嘉自然想不到辛鸾有此一问,立刻回道,“臣掌管廷尉,并不负责战事布局,殿下敢如此问,臣却不敢答……”
    “说的好!”
    辛鸾声音猛地一抬,清朗道,“陈大人不清楚,孤可以告诉你。如今前线关节一是缺兵,二是缺钱!然依朝廷如今之财力,一备西南万里海疆,二又备垚关门户之运饷,巢瑞督军大帅在民间软求硬讨,钧台宫竭力撙节支销,却仍是左支右绌,穷困颠蹶,拆了东墙,倒了西墙!”
    为大朝会记书的文案此时已经惊呆了,手中原本忙碌的笔,此时颤抖着更是直接停住,在宣纸上滴落一点硕大的油墨——
    “尔身为廷尉署长官,不思为大局筹措,纵容朝廷上下贪弊王法,揩油送贿,值此海防塞防、处处吃紧之时仍不知收敛,我南境就算有金山银山,能抵得上浩大的内外军费开支,能抵得上那群蠹虫官吏的欲壑吗?!”
    “陛下圣裁!”
    少年天子的气势铺天盖野而来,陈嘉心虚之下竟然口呼“殿下”为“陛下”,不过此人没有人再纠结他此等小事,这段时间上下打通的官吏们各个悚然,人人自危,纷纷低下了头颅。
    “陛下明断,臣并未收到任何贪贿舞弊之举报,殿下的消息是否有失啊……”
    “有失?”
    辛鸾轻轻一笑,目光倏地转向武道衙门中郎将涂罡,阴冷道,“涂大人,你说孤说的有失与否?”
    位列第三排的涂罡的背脊倏地收紧了,汗水都要淌了下来,只能壮着胆子道:“殿下是否是误听谗言?臣领武道衙门十余年,效命右相与南君,护卫渝都一方不曾……”
    辛鸾懒得听他废话了,袖袍一摆,坐了回去,“上物证。”
    金殿右手第一排申不亥神色大变,向繇眼角倏地一跳。
    巢瑞将军虎着一张脸,沉毅不发一言。
    很快,两个侍卫很快就抬着一口大箱子上了殿前,待他们打开“贿金”封条,掀开箱盖,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尽是金银之物,立刻熠熠生光地闪到重臣的眼睛。
    “这是……?”有臣子们窃窃私语。
    “这是武道衙门的涂大仁在东境送来檄文的当日送给巢瑞将军的’孝敬’,只因知道一旦打起仗来,巢将军就是渝都上下的总司令,所以抓紧时间给巢将军送贿!涂罡,我你说你护卫渝都一方不曾有失,我且问你,你一介渝都城防中郎将,一年薪俸才有多少?这沉甸甸的两百两黄金白银,可够你做这中郎将做个五十年?三百两,送上前线,大军可以吃上七日的口粮,而你又是利用职务之便,搜刮了多少的民脂民膏?!”
    “殿下——”
    “闭嘴,尔等贪弊丑恶之人也敢在朝堂上跳踉叫嚣?!”
    此时的辛鸾看也不再看涂罡一眼,他上身前倾,目光凛然,直射陈嘉,“陈大人,此等国难之际,你不知大局于大朝辉上妄谈平乱国是……术业有专攻,你言有误,孤不怪你,但是如涂罡这等耗费国帑以为私用之人,认证物证俱在,你不着即请革除他武道衙门之职,下廷尉署依律审判,还待何时?!”
    当着这么多人,申不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可短短几番话,陈嘉简直是要被这个小太子弄得死去活来,他联名涂罡一起上奏,此时见涂罡被人一把拿住把柄,生怕祸及自己,此时还哪敢再辩,当即磕头俯首,“领殿下钧令,臣这就着人将涂罡下狱查办……”
    ·
    “什么人,敢闯巨灵正殿?!”
    巨灵宫外,向繇的禁宫守卫将渝都第三层台坞护得严严实实,卓吾与下山城浮浪少年们此时换了东宫卫的衣裳,手举三根鸡毛信笺,大声回应:“有前线急报!”
    跟着他一起来的少年显然是没有爬上渝都这么高的阶梯,看到这等强悍如斯的禁宫守卫,臊眉耷眼着只觉腿肚子开始转筋。
    “不要拦!”卓吾暴躁横眉,“看不到这是军情嘛!耽误了事情你们来负责?”
    说着他愤然拨开长枪,就要往里面闯。
    那守卫只迟疑了一下,他也知道最近前线吃紧,全是战败的军报,风雨南境,前景堪忧,丧气间当即便被卓吾冲开,只是卓吾身后的少年再欲迈步,他又肃然一立,与同侪两杆长枪“咔嚓”一声地一错,拦住了他们!
    “怎么回事?”卓吾回身,愤怒地朝那两人瞪眼,“他们和我是一道的!”这些人是他拉来的帮手,已经精简过只剩十个人了,怎地还要被拦?!
    那人心中疑窦已然生出,眯着眼沉声道:“殿中正在议事,你进去可以,他们——”
    他扬手指了指那十个少年:“不行。”
    ·
    “哪个还有反诘之声,尽可说将出来!”
    少年天子站于丹墀之上怒批群臣,沉稳威严中俨然一派王者风范。
    此时所有的臣子簌簌然垂头了,心中惊悚地评估这位娇生惯养的高辛氏,再不敢将他看作是金阶垂拱的摆设。
    如果是垚关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那现在他完全不同,他成长得太快了,官话套话,如何打压,如何拉拢,尺寸都已经摸出个
    “直北关山,三军人马,半月无一日晏眠!诸位鼎定国是,既不能洞悉时局之艰难,又不能献计于御敌裕饷,国难当头仍然纵容子女,穿金戴银,斗鸡走狗,千金买笑!大朝会上同心少,异议多,逞义气于孤注一掷,手中章奏,口中攻讦,全是无穷的纷扰和内耗!尔等自居’清议’,可孤不需要清议,孤需要的是’实干’!——户部许大人!”
    “……臣在。”
    许大人哆嗦着,在人群咬牙而应。
    现在但凡被辛鸾点到名的,就无一员不惴惴,他们不清楚小太子的底在哪,更怕他如此清楚内事外事的细则。向繇垂着头,手指蜷进大袖中,凶狠地握紧;申不亥刚刚眼睁睁见着爱将涂罡被被押下,此时一张脸也是黑成了锅底,按照他满脑子只有权欲的思绪,只会根据以往官官相斗的经验来推测辛鸾的意图,只道辛鸾这是在杀他的人立信立威,是要掀桌子抢班了!
    “你说悲门其心必异,西南不逊已久,直指邹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且问许大人,这个非我族类的邹吾,自东境檄文传来之日始来往岛链策防数日,修守备、复城墙、领精兵,助渝都之困局,救时事之艰危,许大人你又做了什么?你掌南境财政度支大权,前线军饷可备?钱财器械可备?多少臣子朝着你张手要钱,不同重镇不同途经,拖延数日仍无法如数拨解到位,户部各层僚属还要以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侵用!你除了在此空言塞责,视国事如儿戏,逼杀此时于岛链策防之功臣,还能做些个什么?!”
    说着辛鸾狠狠掷下一张宣纸来,上面墨迹油然,斑驳似是一列名单,许大人大惊,再不敢多言,俯首告饶,“臣,臣知罪——”
    辛鸾瞥了台下一眼,转身拈起一打刚才呈上的奏章,“上下懈怠,不能办事,来大朝上筹议什么杀邹吾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再让孤听到此言,诸臣工还请先自观各人的责任差事!再有玩忽职守者,罢黜且是轻的,更且别在这里懵懂混沌,误民误国!”
    少年站在丹墀之上厉声而喝。
    阶下臣子,一时讷讷,再不敢言。
    是他们倏忽了,以为众人成势,就算少年天子再胡搅蛮缠、任性使气,也不得不斩杀邹吾,他们没想到辛鸾竟然有备而来,三言两语,稳稳地拿住了他们的错处,在这个敏感时局以他们身家性命相威胁,痛责群臣!
    他们此时心有不忿的不免心思急转,想寻个辛鸾身上什么错处,却又惊慌得发觉这个十六岁孩子日常温驯乖巧,根本没有错处可寻!今日偶露峥嵘,当真是已将他们狠狠压住。
    就连平日与申不亥针锋相对的向繇,此时垂头都若有若无向申不亥投去极有诚意的目光,似乎以求在这少年威慑中的一方臂助……
    辛鸾眼睛已经开始充血,他眼花缭乱地训诫出击,后背汗湿了几层,总算是暂时压住了局面,他强自镇定地沉下一口气来,正欲抬手吩咐礼官下朝——
    却忽听朝堂角落传来一道悠悠声音:“殿下这般词义刚正,说来说去,还不是避重就轻地要保邹吾的性命?”
    辛鸾的身体倏地一绷——
    而那声音刻薄讥诮处,同样震得静若寒蝉的文武朝臣,悚然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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