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就意识到,金钱,欲望,情感,在那些东西之下,我们的婚姻早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
    陆俊迟问她:“你们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最后分手的?”
    历雅文摇头:“并不是,听到了这些,我大概只是气愤而已,他给他公司的女徒弟发了520红包,可是对方却没有接收。我甚至觉得,他和他那个所谓的徒弟可能真的没有走到最后的一步。事情发展到了这里,我觉得他犯了错误,可是并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随后她叹了口气道:“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在剥开了层层真相之后,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我的手机和闺蜜的吐槽,我和男同事的玩笑话,给我妈妈偷偷塞钱往娘家送东西。在这段婚姻里,我也并非一点过错没有,人都有生气的时候,情绪不好的时候,想要逃离的时候。在那一晚,我们之间的秘密荡然无存,各种的情绪被放大了。”
    陆俊迟皱眉问:“那你们后来经历了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劫匪们让我们进行了第二次选择,两个人,究竟谁死。这一次,我们还是选择了自己,但是那时,我们都动摇了。这一次,换来的是腿上的一刀。”
    “又一个小时过去,游戏进入了第三轮,我依然选择了自己,而我老公他……”历雅文说到这里,抿了一下嘴唇,“他哭着说,只要让他活着,怎样都可以,他可以给他们银行卡的密码。如果他们非要杀人,那就杀掉我吧。”
    这就意味着,这一轮,历雅文需要承受两刀。
    “我听到了他的选择以后,特别的绝望,我当时觉得,整个天都灰暗了下来。我问劫匪,我可以重新选择吗?既然他不想承受,那我也不会为他承受,他选择了我去死,那我也选择他去死,这才才足够公平,对吧……”
    回忆着当晚的事,历雅文苦笑了一下:“随后我清醒了过来,我们依然需要各自承受一刀,只不过这一次,那刀锋像是我们彼此向对方刺出的……”
    “这时候,差不多是他们进入我家两个多小时吧,家里门铃忽然响起来了,劫匪有点慌张,然后我妈给我发来了短信,说她在楼下,让我们给她开门。”
    “劫匪们互相商量了一下,我想,他们大概在考虑,是一起把我妈杀了,还是放走我们。然后劫匪威胁了我们几句不要报警,否则会报复我们的话。这时候我妈发来了第二条信息,说她和邻居一起上楼了。那三名劫匪可能是怕邻居发现,不想节外生枝,就匆匆走了。”
    “我妈上来,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坏了,她把我们放开,随后我们自己去的医院,说我们是自己把自己弄伤的……”
    历雅文道:“警官,我的故事说完了,再也没有什么保留的,你也可以去找我前夫印证,我们都是小人,我们之间没有真爱,一想到对方曾经想要自己死,我就不想再谈起他,我们扛不过生死,更没有勇气在一起过剩下的几十年。”
    讲述到这里,苏回和陆俊迟终于了解到那晚发生了什么。
    在那一晚之后,这个女人和她前夫的人生改变了。
    把这些事情说出去以后,历雅文感觉自己轻松多了:“我感觉自己,万念俱灰之后看破了红尘,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特别是最近,我听说了弟弟家发生的悲剧,更加庆幸,我虽然废了一些力气,还是挣脱了婚姻的牢笼。”
    “那你们家中,是否还保留了一些什么东西?比如说,劫匪吸过的烟头,拿过的东西?”陆俊迟问道,这一案劫匪没有时间打扫现场,也许可以留下蛛丝马迹。
    历雅文摇了摇头:“案发毕竟是两个月前,我们房子都卖了,应该没有什么保留下来的。他们触碰过我们的手机,但是之后,我们自己也再次碰过,我真的没有什么好提供的了。”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那些证据消失。
    陆俊迟问:“劫匪之间的关系怎样?”
    “他们配合默契,彼此也很亲密,让我觉得,像是一家人……但是如果那么说,又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年轻,孩子却有点大。”历雅文轻声说。
    陆俊迟又问她:“历女士,你还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那些凶犯的特征信息?比如脸上有什么,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声音有什么特点?只要是你想到的,都可以告诉我。”
    历雅文作为幸存者是和劫匪近距离接触过的。
    历雅文想了想说:“伤疤……那个男人的手上,有火焰灼烧的痕迹。”
    尽管那个男人穿着黑衣,把自己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但是他的刀扎向她的瞬间,她还是看清了,从衣袖和手套边缘的缝隙之中,露出的丑陋伤疤。
    第40章
    时间差不多到了十二点, 陆俊迟看问得差不多了,结束了这场对话道:“历女士,谢谢你, 你提供的信息非常有帮助, 我们会尽力抓住这些劫匪。如果你再想起什么, 或者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我的电话。”
    陆俊迟和苏回出了花店,陆俊迟问苏回:“你之前为什么一直没说话?”
    苏回咳了几声说:“你问得挺好的,我也没有什么可插话的。”
    刚才花店里的花香太重了, 他呼吸起来不太舒服,好像那些旧伤又有复发的趋势, 从胸口到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细碎的玻璃渣夹杂在身体里面。
    他不想让陆俊迟担心, 顿了一下道,“而且这个故事感觉内有玄机,我不忍心打断。”
    不管怎样, 总算是获得了很多的有效信息,他们对劫匪的行凶方式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陆俊迟给重案组那边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继续去追历雅文前夫的供词,又让曲明把嫌疑人的特征和国内近些年的火灾幸存者的名单进行比对。
    曲明马上领命。
    挂了电话,陆俊迟对苏回道:“中午赶不回去了, 走吧, 吃午饭去。”
    苏回道:“我还太不饿。”他刚刚喝完了一盒牛奶,这时候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历雅文说的那些事。
    陆俊迟道:“不饿也得吃一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回懒得想:“随便。”
    随便,这不就是最难选的菜品吗……
    陆俊迟有些无奈,网上搜了几下,领着苏回进了附近的一家中式餐厅。
    等菜上来, 苏回闻了一下,味道很香,他低头仔细辨认,发现一桌子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苏回也不知道陆俊迟是在什么时候记住了他的喜好。
    他之前还说不饿,看到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忍不住动了筷子安静吃着。
    陆俊迟觉得眼前的苏回像是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小小的一个尖峰,让人看不出水下的形状,时常琢磨不透。只有靠近了,才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匆匆吃过午饭,陆俊迟就带着苏回就踏上了回程的路。
    苏回上了车就说有点困,躺在副驾上一会就睡着了,陆俊迟没有吵他,但是他知道苏回睡得并不好,他带着眼罩,时不时动来动去,根本就没有睡得踏实。
    回程的路比来的时候顺利,到了下午四点,陆俊迟的车终于下了高速,进入华都市区。
    苏回睡了一路,揉了一会眼睛,才直起了座椅,弄得眼角红红的。
    陆俊迟看着他的头发凌乱,忍不住伸手帮他理了一下,开口问他:“听过之前历雅文的口供,你有想到什么了吗?”
    苏回说:“凶手是在杀人诛心。”
    刚才与其说是在睡觉,苏回更接近一种冥想的状态。
    那些案子,案情,事件,都在他的脑海之中不停翻滚着,他试图把所有的事情理顺。
    凶手太残忍了,这种残忍不光是说他们杀人数量多,制造的几个案件多为灭门,选择的地点场所是人们家中,而是说他们在诛心。
    剖析每个人生活里的小秘密,在被害人的面前,把他们以为和睦的家庭层层撕扯开来,让那些人的世界一点一点崩塌掉,在他们万念俱灰之后,再夺走那些人的生命。
    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原本就是爱情,亲情。
    背叛,生死,这些东西就像是埋藏着的雷,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一颗接着一颗提前引爆。
    把那些美好摧毁给人们看。
    那些死者,在死前该是多么的绝望。
    进入市区,车速降了下来,还有诸多的红绿灯。
    车速很慢,陆俊迟终于不用担心开车的时候讨论案情分心,他开口又问:“根据现在的所知,你能够分析一下凶手的心理吗?”问完这一句,陆俊迟马上又补充道,“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实际证据,只是作为参考……”
    苏回见自己要提醒的已经被陆俊迟抢着说了,这才开口分析:“听到劫匪的问题,我想到了一个博弈模型——志愿者困境。”
    陆俊迟还是第一次听说志愿者困境这个词。
    “什么是志愿者困境?”
    “所谓志愿者困境,是说在一群人之中,需要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自己,其他的人就会获得安全,那么有人愿意做这个志愿者吗?又有多少人愿意做这个志愿者?多年以来,人们试图用数学以及心理因素来解释这个问题,化解困境,不过……相关的博弈并没有很好的破解方法。”
    每个人都希望危机时候能够有英雄跳出来保护自己,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突发状况之下保护他人。
    人性是最难以推断,最难把控的东西。
    这个博弈衍生出了很多的实验,但是诸多的实验结果,都和标准博弈的预测相违背。
    陆俊迟明白了过来:“劫匪把这个问题面向了家庭,而且加了很多的条件。”
    “其实问题的核心点在于,在家庭处于危难之中,作为家庭成员,你是否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拯救你的家人?”苏回继续冷静分析道,“凶手把侵入受害人的家庭当作了一场杀人游戏。游戏被分为了多轮。每一轮的问题都是你是否愿意为了家人牺牲自己。”
    “假设受害人只有夫妻两人,那么第一轮之后,会出现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夫妻两人各自承受一刀,第二种情况,丈夫说愿意为了妻子死,妻子也希望丈夫死,丈夫承受两刀,第三种情况,妻子说愿意为了丈夫死,丈夫希望妻子死亡,妻子承受两刀。第一种情况还是相对于最稳定的情况,后两种情况下,人的内心世界都会失衡。甘愿赴死和别人希望你死,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果这一家人人数更多,这个过程会更加复杂。”
    当得知亲人将会杀掉自己,这是对受害人莫大的伤害,很多人的理念会在这一刻崩塌。
    “如果第一轮保持平衡,凶手就会开始揭示夫妻之中的秘密,在家庭生活的相处之中,金钱上的问题,生活中的摩擦,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他们会找出其中的矛盾点,进行放大,让受害人之间的爱情逐渐破灭。伴随着伤痛,情绪崩溃,进行第二轮,第三轮……夫妻双方一旦有一个人坚持不下去,说出希望让对方死的话,就会打破平衡。”
    陆俊迟反应了一下道:“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循环,如果平衡不打破,就会不断进入下一局,平衡一旦打破,两个人都说出希望对方死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杀死……”
    这么听来,这根本就是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会被杀的送命题。
    苏回想了想又补充:“这个游戏的运行规则,像是蜈蚣博弈,两个参与者轮流进行选择,选项有合作和背叛两种。如果选择了合作,就不断循环下去,一旦选择了背叛,就会关系破裂。”
    这条理论陆俊迟倒是听到过,因为这个数据模型像是一个蜈蚣,所以因此得名,他又问,“那些劫匪,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苏回说到这里低头凝神,把削尖的下巴支在他的权杖上道:“我感觉,那些劫匪们之中的一个或者是多个,他或者他们,可能受到过背叛,那种感觉让他们时常痛苦。那些被背叛过的经历,给他们的心灵造成了创伤,他们憎恨背叛者,于是他们试图去找更多的实例,来证明爱情亲情不可靠。他们看着别人重蹈自己的覆辙,把背叛人处决,从中获得复仇的快感。所以,他们会选择那些所谓恩爱的受害家庭,对他们进行考验,继而进行杀戮。”
    在听了历雅文的讲述以后,苏回终于知道,那些劫匪们是在寻找什么了。
    他们在用死亡来弥补自己心灵的创伤。
    还有个有意思的模式,男劫匪面对的是女性,女劫匪面对的是男性。
    苏回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陆俊迟说:“你提醒一下曲明他们,不光要查有案底的人,现在的劫匪还有可能是过去的受害人。”
    陆俊迟应了一声,给曲明发了一条语音。
    苏回继续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投射效应,是指有的人会把自己的特点归结投射到其他人的身上。当那些人经历过遭遇之后,为了寻求心理平衡,会希望别人的想法做法和他们相同,也就是希望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做出同样的选择。”
    陆俊迟问:“那你现在觉得,这个问题和循环没有什么破解的方法。”
    苏回低头蹙眉想了想:“事实上,一旦你放弃了你的家人,就是放弃了你自己。“
    陆俊迟:“你的意思是,如果一旦受害人承受不住压力,说出希望杀掉对方的时候,其实等于判了自己的死刑?”
    “那是劫匪杀戮的条件之一。”苏回道,“你可以发现,最初的时候,夫妻身上的伤都不重,坚持到底,两个人一直坚信对方,愿意为对方牺牲,匪徒可能会憎恶受害人,威胁他们,但是不会因此杀掉他们。因为那时候,受害人的心里还有希望,所发生的事实和匪徒身上的经历不相符。匪徒无法在受害人的身上获得投射,他们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不会获得杀戮的快感。”
    劫匪们可能会暴跳如雷,无比焦躁,但是可能会最终放弃。
    至今为止的几个家庭,除了历雅文和她的前夫侥幸逃过了一劫,其他的受害人都没有幸免,也就是说,没有人坚持下来。
    大部分家庭在第二轮时就平衡打破了,要么是妻子退缩了,要么是丈夫退缩了,只有少数人坚持到了第三轮。
    其中坚持时间最长的,可能是一对外市的夫妇,他们在死前,各自被捅了四刀,第五刀是致命伤,也就是说,他们进行的到了第五轮时还是被打破了平衡。
    坚持的时间越长,意味着获救的机会可能会越大……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死于了刀下,也许他们的关系破裂了,也许他们是承受不了疼痛,承受不了绝望,选择了放弃。真相估计只有劫匪知道。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面对至亲时也是一样。
    那些惊慌的受害者不会想到,答案和最后的事实是相反的,在高压之下,人们会更多的考虑实际结果,不会敢拿自己的命来赌。
    可是向死才能生,向生则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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