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说:“我不信,我明明有中毒的症状。”
    释心把视线移到了半空中,凝视着碧蓝的天幕,仿佛这样才能放空一切,保持平静。
    “施主若是不信,两个时辰之后再看。反正贫僧也没有更好的救治办法,若是两个时辰之后施主西归了,贫僧会负责让施主入土为安的。”
    天啊,这是什么黑心和尚,宁愿刨坑埋她,也不肯为她吸蛇毒。不过他如此戒备,如此抗拒,是不是证明他也怀疑自己,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干出些什么来?
    公主对自己中了蛇毒这件事忧心忡忡,但脑内思绪庞大翻江倒海,想到最后差点笑出来。
    “那我就信你一回,再等两个时辰。”公主端庄地说,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许走,就在这里看着我,我要是不行了,你好立刻渡气救我。”
    第11章
    想得还挺长远,没办法,公主就是这么未雨绸缪。
    释心大师的手很是温暖呐,虽然他不动声色从她掌下挣脱出去,公主依然品咂到了属于男人的博大,以及令人心安的靠谱坚定。
    滋味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公主陶陶然想,上次睡梦中纠缠他的时候,他比现在更可亲可近些,她还记得那撩人的身段,和软硬适中的肌肉……现在想起来,还有血脉喷张的余韵。
    唉,真奇怪,都说飧人是镬人难以化解的诱惑,为什么现在她觉得这个镬人对她也是一样?是不是被那群天岁人逼迫得太久,已经从反抗慢慢转变成享受了?还是自己也向往那种天地广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楚王做到了,所以她打心底里崇拜他?
    总之佛门就有这点好,慈悲是真慈悲。他拒绝她的碰触,但人并未离开,稍稍腾出一段距离,因为午后的阳光逐渐西移,小小的树荫遮挡不住日光了,他抽出一把油纸伞,绷直了臂膀把伞架在她头顶。
    公主忽然有点感动,“大师,你的手不酸吗?你要是不反对,我可以靠在你怀里。”
    释心没理她,一手结印,阖上了眼睛。
    有一种人格,沉寂而强大,公主想象得出他坐在马上,面对无量敌人时目空一切的样子。现在这双杀敌的手用来给她打伞,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公主还是有良知的,很真诚地说:“大师,你不要怪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非我所愿,我是被逼的。本来我在膳善过得好好的,是你们的太后派遣使节来,连哄带吓唬的,把我带到上国来。我在这里很不习惯,水土不服你知道么,还得排除万难想方设法引诱你,我也很不容易,还请你体谅。”
    也算开诚布公,释心微微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公主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彼此坦诚,聊得可以更深入一些。
    “我问你个问题,你能闻到我的味道吗?”公主抬起袖子扇了扇香风,“我一直很怀疑,究竟是你的鼻子失灵了,还是我作为飧人太失败?为什么咱们都离得这么近了,你还可以参禅打坐?”
    可惜释心充耳不闻,神情安然仿佛入定一般。公主不死心,仔细盯着他的脸问:“大师,你饿不饿?心里对我有没有歹念?平时会做春梦吗?”
    释心大师的额角一跳,可能是忍无可忍了,淡声说:“施主若是没有不适,那贫僧就可放心赶路了。”
    公主一慌,立刻拖过他的包袱枕在脑袋下,一手虚弱地盖住额头,痛苦呻吟起来,“我的头好晕啊……心口也疼得厉害……”
    插科打诨是不能够了,会吓跑他。公主仰天看向远方,伞外的世界好明亮,蓝天呀、绿草呀,还有不时飘过的云朵。莫名让她想起家乡,想起那个穿着重甲,带她奔跑在绿洲上的兵马大元帅。
    不过公主的多愁善感没能持续太久,他的包袱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她嗅着那股好闻的味道,不到一柱香就睡着了。
    中了蛇毒,还能安安稳稳睡觉的人,心少说也有磨盘那么大。连公主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句没有大碍,她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之前想好了让他吸蛇毒的,想好了让他尝尝飧人的滋味的,谁知计划永远都在变化。公主睡着的前一刻还在思量,不能就这么又让他蒙混过关,这次说什么都要来真的了。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睡醒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公主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毫无症状,连刚才气喘的毛病都消失了,现在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应该啊……她悄悄把腿从裙底伸出来,原先发乌发黑的病灶已经不见了,要不是伤口处有两个牙洞,她甚至想不起来究竟哪里被蛇咬了。
    怎么回事?难道那条蛇是假的啊?明明说是最毒的蛇,为什么睡了一觉,毒竟自行消退了?
    公主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不甘心,平白被咬了一口,一切又回到原点,那她忙了半天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老天爷看她太闲了,有意消遣她吗?
    这时候就得如有鱼说的那样,到了她用演技创造机会的阶段了。公主在释心的注视下两眼一翻,躺倒下来,双手扣住自己的脖子,两腿用力地连蹬好几下,痛苦地抽搐着,“我喘……喘不上气了……”
    如果不熟悉她的伎俩,大概真会被她蒙住,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位长得人模人样的公主,会如此没有包袱地演绎中毒窒息的桥段。可释心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根本不会轻易上当。
    他揣着两手问:“施主想让贫僧怎么样呢?”
    公主演得十分投入,“渡……快渡气……”
    她甚至想好了,他要是真来渡气,她就趁机对他这样那样。反正也不是没有经验,所谓一回生两回熟,公主对接下去可能发生的情况满怀憧憬。
    然而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释心沉默着收起油纸伞,大概因为举伞时候太久,胳膊僵直了,动作分明有些迟缓。
    公主从眼缝里偷觑他,心里焦急,到底这种抽筋式的演技需要力气,演久了很累人。又撑了一会儿,终于绝望了,她说:“大师你心真狠啊,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佛的。”
    释心一派淡然,“贫僧不求成佛,只求内心可得超脱。”
    他说这话的时候,饱含大彻大悟的味道,公主挺欣赏这种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唯一遗憾的是,短时间内无法把他占为己有,她撑着身子扭头看他,“大师,你见过我这么可爱的姑娘吗?”
    释心一窒,浓密的眼睫交织得愈发紧实了。
    公主腼腆地笑了笑,“你当战神的那几年,是不是每天都在怀疑人生,不明白好姑娘都去哪儿了?现在做了和尚,像我这么美的公主不远万里赶来投怀送抱,会不会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心高气傲,自说自话,这样的姑娘确实难得一见。释心大师终于被她气得脑子疼了,抬起眼看着她,平静地说:“施主,贫僧出家了,出家人修心养性,难免让你觉得很好说话。你言语上多番戏谑我,也就罢了,如果遇到别的镬人,还请施主小心为上,毕竟不是每个镬人都有出家的打算,镬人有多危险,施主应当有耳闻吧?”
    这算赤裸裸的恐吓吗?公主倒真的被他吓住了,不是因为他的话,是因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将夜的节点上,像伺机而动的狼。
    这个镬人,不是要变身吧?公主心头哆嗦了下,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背起包袱重新上路了。
    “喂!”公主喊,“你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释心回身向她行个佛礼,“施主自会有人来接,贫僧还要赶路,就此别过了。”
    公主追了两步,“我毕竟是个姑娘,你好意思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万一没人来接我,那怎么办?”
    可他恍若未闻,一步步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缓行,身影慢慢融进了无边的辉煌里,慢慢看不见了。
    绰绰和有鱼赶来的时候,公主正呆呆望着天边的夕阳。有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沉重地叹气,“殿下又在楚王面前现眼了。”
    公主跟着叹气,“只能说他运气太好。”
    绰绰道:“死活不上套,战神到底是战神,比我们想象的聪明一点。”
    公主点头,这回倒没有气急败坏,只是转头告诉有鱼:“你给我的那只口袋,里面装的不是绿瘦蛇。”
    有鱼目瞪口呆,“弄错了吗?我分明记得是啊……”细一思量,顿时恍然大悟,“两只口袋经了驿丞的手,是他偷偷调包了,果真居心叵测,看热闹不嫌事大。”
    所以说啊,天岁人哪里真把膳善人当人看,这么一比较,萧随居然是最有人性的一个。
    绰绰瞪着眼上下打量她,“殿下被银环蛇咬了?楚王不用替您吸毒疗伤,就把您治好了?”
    说起这个就很怪,那么毒的蛇,咬了她一口,她居然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那条蛇半吊子,还是释心给的药丸有奇效。
    公主望向他远行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楚王,人好像还不错,我被蛇咬伤后睡了一觉,他一直替我撑伞遮阳,撑了有两个时辰。”
    有鱼诧然:“臂力这么好?那其他部位的力量也一定不会差。”
    公主和她相视,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绰绰比较老实,她还在惆怅,“这位大师心胸博大,油盐不进,我看算了吧,殿下您恐怕当不成楚王妃了。”
    这个问题就比较现实了,不是能不能当上楚王妃,是当不上的话,该何去何从。
    有鱼想了个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回上京吧,走走后门争取进宫。凭殿下的美貌,上国皇帝必定会痴迷,反正都是当妾,进宫当妾比较有体面,运气好的话当上贵妃,还可以和皇后叫叫板。”
    公主一琢磨,是条出路,当不成你的妻子就当你嫂子,堪称完美报复。但是设想虽好,实行起来很困难,没看见她进了天岁之后,太后一次都没召见过她吗,可能里面隐含两种可能,一是觉得从属国公主,区区飧人不配;二是怕她出现在皇亲国戚们面前,引发皇室镬人的争端……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忧伤地想,长得美果然麻烦,什么都没干,就成为那些女人的假想敌了。
    绰绰问:“殿下觉得怎么样?拿个主意吧!”
    公主摇摇头,视线又投向远方,“膳善屁点大的地方,哥哥都有十来个女人,天岁皇宫建得那么恢宏,上国皇帝的后宫少说也有上百人吧!我不喜欢和那么多女人抢男人,思来想去还是楚王更适合我。”
    “可是楚王太难搞……”
    “只有本公主养不活的宠物,还有本公主搞不定的男人?”公主踌躇满志,将胸挺得雄伟壮观。
    绰绰和有鱼腹诽,那兵马大元帅伊循呢?青梅竹马十几年,到最后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了,公主连爱情的边都没沾到过,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第12章
    无论如何,公主为自己谋取灿烂前程的决心之大,完全超出了绰绰有鱼的想象。
    在膳善皇宫养尊处优,活到十二岁还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公主,进入天岁之后简直改头换面。以前公主意志薄弱,想做某件事,一旦遇到一点坎坷,扔下一句“算了”,这件事就翻篇了。如今的公主为了不去给人当妾,可谓有勇有谋什么都豁得出去。那么多的馊主意,不管是被人坑了还是自愿的,面对楚王时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勇气。就算楚王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钉子碰,她也毫不气馁,想方设法创造时机,其执着,不亚于土财主盯上了美娇娘。
    奚官派来的那帮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为避免队伍过于庞大,公主打发他们回去,只留下两个护卫远远同行,以便遇到意外的时候能够及时护她周全。飧人在天岁,行动毕竟不那么自由,在她还没成为楚王的爱妃前,她得小心保住这条小命。
    天已经黑了,今晚上月色不佳,乌云成片从头顶奔涌而过,好像要变天了。
    公主坐在车里向前探看,黑暗中一星灯火乍明乍灭,从村落外的荒野上经过,幽幽地,散发出鬼魅般迷离的气息。
    这人不会打算通宵赶路吧?难道为了摆脱她,着急想回达摩寺?到时候山门一关避而不见,她就拿他没办法了?
    如此看来,得在他赶路的途中多出幺蛾子才行。公主摸了摸下巴,“仅仅是尾随,不方便我施为,必须想办法和他朝夕相处。”
    绰绰道:“殿下说吧,想怎么干?”
    公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干大事还是得靠人,那些爬虫不靠谱。我的计划是找两个人假扮镬人追捕我,只要我逃得够快,就可以毫发无伤飞奔进大师的怀里。届时佳人落难,圣僧救美,你情我愿,天衣无缝……你们觉得怎么样?”
    有鱼想了想,慢慢鼓掌,“妙计、妙计!但是殿下,巧合太多次,楚王不会看穿您的伎俩吗?”
    公主破罐子破摔,“难道他什么时候没看穿过我吗??
    这倒是实话,不管过程有多假,公主和楚王多一刻相处都是实实在在的收获,暂时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没关系,起码先混个脸熟。
    “那我们上哪儿弄人假扮镬人?”绰绰回身朝车后看了眼,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但是知道夜幕掩盖下,有王府扈从在暗中保护着她们。
    有鱼质疑:“不会让那两个假扮吧?他们是王府的人,楚王肯定认识他们。”
    还是公主比较聪明,“用不着他们出面,让他们花钱找人来扮。这种工作既不用出力,来钱又快,多的是人愿意接活。”
    彼此一合计,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第二天一早,这个计划就准备开始实行了。
    王府扈从,办事效率就是高,公主吩咐的事很快就办妥了,回来拱手复命:“卑职等再三查验了,那几人全是附近村落里的平头百姓,绝不是镬人,对殿下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请殿下放心。卑职已命他们埋伏在前面的草垛子,五里之外有个破庙,按照脚程来算,楚王殿下今晚必定在那里歇脚。到时候公主殿下会被追赶入寺,他们畏惧楚王只得四散,接下来种种……殿下请自行发挥。”
    公主点头说很好,草垛、破庙,落魄的公主和高僧……想想真是个香艳的好故事。
    公主待屏退了王府扈从,正色告诉绰绰和有鱼:“这次事成之后,我就不回来和你们汇合了,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何愁奸情不能发生!像现在这样,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想说句话还得制造机会,太麻烦了。”
    “可是……”绰绰讷讷道,“您散步走上半里路就喊腿疼,从这里到云阳达摩寺还有一百多里,您的腿不想要了?”
    公主笑得有点暧昧,“你放心,只要让楚王爱上我,他一定舍不得我吃苦,到时候可以让他背我。”公主设想得无比美好,差点笑出声来。
    绰绰和有鱼面面相觑,之前听她赌气提起,说要跟他走到达摩寺,当时大家都没往心里去。不曾想这回来真的了,路远迢迢没有代步,娇生惯养的公主会不会坐在地上哭闹,还真说不准。
    然而决定做了,计划也开始实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马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又行了半日,天色渐渐转暗的时候,野地里出现了无数高矮错落的灰影,每个都是拱形的顶,就着昏暗的天幕看,像一个个巨大的馒头。
    “这就是草垛子?”公主诧异地嘀咕,“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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