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撕了块牛肉填进嘴里,“你们不动脑子的吗,世上有谁会布施这些……不过本公主真的饿惨了,好几天没进半点油水,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有鱼见公主眼泛泪花,懊恼地说:“殿下受委屈了,早知道草垛子那晚功亏一篑,还不如另外想办法。”
    公主没有去追究真假镬人的事,反正知道王府那些人比她更急功近利,就算真的弄了一帮镬人来,也不是不可能。她只是好奇绰绰有鱼的行进路线,“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
    有鱼说并不是巧合,“我们一路都在关注着殿下。殿下被埋进谢家的墓里,我们比楚王更早知道,为了给楚王机会英雄救美,我们特意让铸碑人把消息透露给了楚王。如果他不施援手,我和绰绰准备好了锹和锄头,我们会把殿下的尸首挖出来妥善保存好,带回膳善的。”
    公主听得感慨良多,“你们果然是本公主的好忠仆。”
    有鱼点点头,“我等永远效忠殿下。殿下穿着这身衣服不方便,我们还替殿下准备了换洗衣物,殿下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
    可是公主却摇头,阴险地笑了笑,“这件嫁衣是我致胜的法宝,我要穿着它,一路走到达摩寺去。到时候天下人都知道释心和尚带着别人的新娘子私奔了,我要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鱼恍然大悟,“实在是高啊殿下!哦对了,为了让殿下和楚王多多互动,我们包下了农户的一块红薯地。天岁气候燥热,红薯成熟得比较早,殿下带着楚王一起挖红薯,感情便能突飞猛进。”有鱼说着,掏出了两把细齿的小钉耙递过去,“请殿下见机行事。”
    公主嗯了声,“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本公主一定会在他回到达摩寺前,引诱他把清规戒律犯个遍,嘿嘿。”
    有鱼捧场地颔首,回身朝村外一指,“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十字路口拐弯往西,地头插着稻草人的,就是我们承包下的红薯地。殿下大可甩开膀子挖,如果楚王在挖掘红薯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农户生活的快乐,我们可以出钱买下一间农舍,让二位殿下先成个家,然后再回到楚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公主说好,拍拍衣襟,从篮子里抓了几个馒头兜在怀里,然后拎着小钉耙,和有鱼确认眼色之后错身而过,仿佛从来就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释心已经化来了两碗粥,端端正正放在大榕树下的石桌上。他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盘腿坐在一旁细数菩提,头顶枝叶间洒下细碎的日光,每一道光都有一丛韵脚,极温软地,打在他的衣袍上。
    公主顿住步子看了会儿,脑内开始描摹他长出头发的样子,每一根发丝上都缠绕着世俗的快乐,生活本该是那样的啊。
    终于他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慢慢睁开了眼,公主忙跑过去,朝他摆动一下小钉耙,“我遇见个热心肠的人,给了我几个馒头,还愿意把他家红薯地借我们挖挖。”边说边探头看桌上,“这是你讨来的?”
    释心更正她,“是化,不是讨。”
    果然皇亲国戚出身,骨子里太过骄傲,用词分得明明白白,和尚伸手叫化缘,乞丐伸手才叫讨饭。
    公主说好好好,和他一人一碗分着吃了。他是个温文有礼的人,把吃完的碗筷清洗干净送还人家,最后合什长揖,“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布施的汉子接过碗筷,朝公主忘了眼,然后满含深意地冲释心一笑,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释心已经不愿意过多解释了,道过谢后急于离开,带着她往村口去了。
    公主提着小钉耙跟在他身后,“大师,你有没有觉得村子里的生活也不错?”
    释心说不,“每个人有各自的追求,有的人受困于执念,有的人只想大彻大悟,跳出三界之外。”
    公主算是听出来了,受困于执念,说的分明是她。
    “我也不想有执念,以前我是个洒脱的人,在膳善也没有天敌,每个臣民都很喜欢我。可是自从来了贵国,有人拿做妾威胁我,有人要吃我,生存环境之恶劣,难以描述。”公主无奈地摇了下钉耙,“算了,不说了,就让我一个人默默咽下苦果吧……”说完希冀地问他,“大师,今天想知道糖和盐的分别吗?”
    释心的神情千年不变,说不想。
    抬头看向远方,山峦之间云霭沉沉,他轻吁了口气道:“这里距离云阳还有一百六十里,贫僧一个人赶路,十日之内就能抵达。现在多了施主,脚程显见变慢,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达摩寺法会。”
    公主听了直瘪嘴,“你又想撇下我?”
    释心调转视线看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有东西。
    公主一阵心虚,暗道绰绰有鱼出现在附近的事,难道被他发现了?一个人太难糊弄就不可爱了,公主担心他接下去还有说辞,忙东拉西扯抬臂一指,“快看,红薯地到了!”
    一阵风吹过,红薯藤上的叶子沙沙摇曳,公主三步并作两步,提着裙裾蹦下去,蹲在一株藤蔓前翻来覆去查看,看了半天纳罕地挠头,“还没结果子吗?什么都没有啊……”
    释心走进田垄间,弯腰拔起一株藤,底下琳琅牵出了好几个红薯,“有些作物的果子长在地底下,浅表的随根茎拔出来,长得深的,就得想办法掏挖。”
    这个容易,有工具。公主说我来,举起小钉耙,一下扎进了土里。
    不知是土太干硬,还是这一下用的力太大,公主“唉哟”了声,松开手看,之前挖墓被陶罐碎片割破的伤口重又裂开了,掌心鲜血淋漓,顺着掌根流下来,滴落进土里。
    公主惊恐大叫:“大师,我流血了!”
    释心怔住了,手里的红薯不自觉落在地上。这信号像个魔咒一样,忽然让他乱了思绪。
    流血了……流血了……他猛打了个寒噤,仓惶转过身去。
    第21章
    “世间离生灭, 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 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 而兴大悲心……”
    他念诵佛经, 毫无从容可言, 念得又乱又急。
    庄严佛法,已经无法在此时涤尽他心里的尘垢,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修行是够的, 但在嗅见空气里的血腥味时, 还是坠落到濒临失控的边缘。
    明明都是人,人人生尔平等,却不知道为什么, 飧人的血肉对于镬人,具有那样可怕的吸引力。
    他的脑子在嗡嗡作响, 口中唾液在极速分泌。食色性也, 食色相伴而生,但如果要论轻重, 食毫无疑问在色之前。
    中了药的那晚,他们曾经在一张床上共度, 那时候药性在他体内掀起一场霍乱,公主在他身上点火, 可他就是有那么强大的自制力, 让一切本该发生的没有发生。
    这次却不一样,他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有意的,反正那血的气味钻筋斗骨, 渗透进他的每个毛孔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之所以能够自控,并不是修为无懈可击,而是没有真正经受最强烈的诱惑。
    现在是了,他忍得浑身肌肉僵硬,忍得略低下头,脖子就咯吱作响。对猎物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他似乎很难突破这个瓶颈。她和他说话,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他开始害怕,怕脑子忽然不受控制,会像野兽一般扑向她。
    公主永远有这个毛病,该算计的时候精明,该精明的时候,却又大大咧咧。
    过去十七年里她从没受过半点伤,也没有眼睁睁看见自己流过这么多血。她惊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叫释心来替她包扎,他又有意避让,她只好哭哭啼啼自己拽过裙带裹住伤口。
    手心又疼,心里又怕,公主仰起脖子大放悲声:“失血过多不会死吧?大师,你快来照顾我啊。”
    然而任她怎么卖惨,释心完全不为所动,公主的哭声暂歇时,居然听见他在诵经,什么观自在菩萨,什么照见五蕴皆空,什么度一切苦厄……
    她古怪地追着他的朝向旋转,“大师,佛门不能见血光吗?大师……”
    无奈他一直逃避直面她,这就让公主十分不解了。
    “你怎么了?我只是流了点血,还没死呢,你不用现在超度我。”
    他没有听她的,毫无理由的逃避反而激发公主的好奇心。最终公主以强硬的姿态蹦到他面前,咄地一声道:“和尚你心里有鬼!好好的站在地头念经,难道撞邪了?我挖红薯挖得旧伤复发,你都不管我,我流了好多血,你看……”
    公主那只血乎乎的手往他面前一伸,释心针扎似的大退了一步,那种由衷的抗拒不用口头说出来,从他下意识的动作就能窥见一斑。
    公主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有了了不得的发现,释心大师怕血。
    但所谓的怕分很多种,如果说一个征战沙场的人见不得血光,显然是不可能的。设想一下好好打着仗呢,咚地一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战神岂不是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释心大师的“怕”,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怕。他应该是有别的忌惮,有时候恐惧,说不定源自于不愿意承认的深深喜欢。
    啊,公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智者,脑内偶尔蹦出来的高端见解,足够震惊她自己。
    她试探着又往前伸了伸手,“大师,你怎么不说话?你都不心疼我的吗?”
    释心脸上的线条冷硬,因为控制过度,显出一种不自然的意味来。他退后半步,“施主自重。”
    公主内心不能说不紧张,但自重这词一出,她立刻就知道释心大师已经到了破戒的边缘。
    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气,突破这道防线。公主为了达成任务可说不知死活。
    “你……想不想尝尝?大师,镬人对飧人起歹念是天经地义的,你不要压制自己的天性。”她咽了口唾沫,胸口鼓声震天,还是卷起袖子,勇敢地把手臂探到了他面前,“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吧?我可以借你吸一口……吸完之后,我们好好谈谈?”
    释心一直低着头,日光斜照过来,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公主努力撑着手臂,这次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功亏一篑了,她甚至拿手扇了扇风,靦着脸撩拨他,“你闻闻,香不香?”
    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机械地抬起眼看向她。那无暇的面孔无暇的臂膀,被鲜红的嫁衣称托得如此惑人,观之可口……
    公主看见他眸中寒光一闪,脚下不再退缩,反倒向前了一步。
    他的嗓音压得低低的,那种音色分明很性感,却又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施主,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轻声说,仿佛情人间的耳语,“贫僧修为不够,参不破无量法门,施主要是执意舍身布施,贫僧便笑纳了。可是……布施过后,施主还有没有命活下来,贫僧也说不准。和尚最终还俗了,娶的不是你,施主舍命为他人作嫁衣裳,值得吗?”
    公主起先听那几句话,觉得又欲又刺激,十分带感。但是越到后面越不是滋味,当得知可能会危及性命的时候,她就开始迟疑了。
    和尚破了杀戒,当不成和尚,只能继续做楚王。她牺牲自己成全了上国皇帝和太后的心愿,膳善除了痛失一位公主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下年继续进贡美玉,进贡更多的飧人?
    这么一算,买卖太亏了,可她还犹豫,想再试一次。
    公主稍稍退后了半步,勉强笑问:“你快忍不住了吗?你会伤我性命吗?”
    他的神情泄露了他的欲望,那张脸一改往日的温雅,眼神变得无比贪婪。
    “贫僧很渴……”他盯着那纤细的脖颈,喉结因吞咽滚动,“贫僧想咬断施主的脖子,想吸光施主的血。”
    公主终于知道害怕了,她捂住自己的脖子,连连后退好几步,“你、你、你……冷静一点,我们也算有几分交情,你别乱来!”
    他的本意只是想吓唬她,释心这样告诉自己。吓唬她,把她吓跑,让她回到同伴身边去,这样对各自都好。可是她太固执,要是不用极端的方法,她绝对不愿意离开。
    他饥肠辘辘,行尸走肉一般,抬起手指试图去抓她,指间缠绕着菩提子,回龙须穗子在风里摇摆。
    其实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装的,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要压制的只是自己的渴望,忽略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假装没有听见她血管里奔流的血潮。
    公主很惊慌,大眼睛里吓出了两汪眼泪,“大……大师,你和那些镬人不一样……”
    “不一样?”他阴森地笑,“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他作势摆出攻击的架势,忽然向她扑去,公主嗷地一嗓子,眨眼逃出去几丈远。
    只是还不死心,站在原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嘀咕:“你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嘛,你想喝血,我可以挤在你的钵里,你也用不着咬我脖子啊……”
    他心里生气,又是一纵,这下她决定先避风头了,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浩大,有长风过境,吹得四野草木萧萧。
    他站在地头轻喘,松开手时,掌心一片清凉,连背上都湿透了。
    还好,最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癫狂追上去。脑子里曾经席卷过的庞大欲念,现在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个空壳,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无力地跌坐在田埂上,弓着身子,把脸埋进双膝间。过了好久才逐渐缓过来,抬头四下望望,南北悄无一人……我佛慈悲,他的失控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个麻烦走了,总归是好事,他站起身轻舒了口气。这红薯地也不便再打扰,他垂手去捡小钉耙,木柄上的血迹让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拾起来,将两把并排放在地头,合什向空旷的红薯地拜了拜,然后背起包袱,转身继续上路。
    ***
    那厢公主坐在车上一语不发,绰绰有鱼盯着她看了半天,“殿下,您在琢磨什么?”
    公主沉沉叹了口气,“本公主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怀疑,我长得那么好看,和他朝夕相对,他没有沉迷于我的美貌,只贪图我的血,我要这绝世容颜有何用!”
    有鱼说:“殿下不要气馁,不管是血还是脸,只要有一样能勾住楚王,您就成功了一大半。”
    公主托腮望着窗外的远山,新的问题涌现出来,“不知道他对血的来源有没有具体要求,比如那个……本公主的月事……”
    三个人都沉默了,彼此相顾,红着脸笑了笑。
    所以镬人就是麻烦,平时都好好的,一闻见血就发狂。公主在他身边逗留了两天,本来以为可以一路跟到云阳,通过相处彼此间增进感情的,结果可好,说不上是真的事发突然,还是他处心积虑,有意想吓跑她。
    绰绰仔细替她包扎好了伤口,一面问:“殿下还打算回去吗?”
    公主想起他那双眼睛,不由瑟缩了下,“本公主觉得还是先养好伤,再去找他不迟,到底当王妃重要,保住小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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