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主母!”这回,闻人椿不敢省却礼制,连忙放下小白狗行了个礼。
    自打进了霍府,闻人椿虽没有同二娘见过几回面,可她身上那股子下等人不可亲近的氛围,闻人椿还是深有体会。
    想是二娘还有经商本事,同一般女子总是不一样的。
    二娘没为难她,却将矛头对准了小白狗。偏偏小白狗不要命,还傻愣愣地往二娘身边凑,一身脏毛立马染灰了二娘的衬裙。
    “在外头野了两个月的畜生,竟敢伤我们的主母!”二娘还没发话,她身边的婆子已将她心中怒怼说了出来。
    霍钰见此情景,立马伸脚踹了小白狗一记。
    那一晚被踹的往事涌了上来,闻人椿膝盖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跪下求情,却被霍钰一个眼神镇了回去。
    顾此失彼,霍钰没想到许还琼也要为小白狗说话。她不嫌脏,甚至蹲下身要抱它。
    “你是大家闺秀,弄脏了怎么同你父亲交代。”二娘一把将许还琼拉到了自己身边,“这种畜生,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娇娇娘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因着平日不学无术,只好以逗乐畜生打发时间。你可不要学了去。”
    婆子也围上来,提点许还琼:“姑娘不晓得,外头世界又脏又乱,保不齐这畜生身上被传了什么虱子跳蚤。你是千金之躯,可耽误不起啊。”
    话说到这份上,许还琼只能作罢。可她倒不是无所作为的,顺着二娘的话继续道:“姑姑,那我们还是回你屋中吧。方才那盏茶好喝极了,我想再品品。”
    “喝茶自是可以。”二娘挽着许还琼的手,侧头吩咐起身边的婆子,“去找个看畜生的,好好查查有没有虱子跳蚤。”
    “霍钰!”最后她又连名带姓地叫道,“你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得了外头带来的脏病,连考场都别想进去。”
    “是,娘。”他应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无力。
    而闻人椿直到此刻才配出声,她说“二娘走好”、说“还琼姑娘走好”、说“二少爷走好”。等到所有人只剩一个黑乎乎的背影时,她才敢松了眼睛,任凭眼中珠子一颗颗落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小白狗身上没有跳蚤没有虱子。
    然,“它怀孕了?!”闻人椿难以置信,甚至大声地极为无礼地重复了一遍。
    “这月要落崽的。”狗大夫口音很重,他后面还说了一长段话,闻人椿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惴惴不安,掐着掌心,算不出二娘知晓了这件事会有何操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白狗睁着天真稚嫩的圆圆眼睛看向她,她却没法甩掉忧虑。
    有了刚才那一遭,闻人椿绝对不相信二娘会将此当作什么天降的喜事。
    “居然有了野种!”二娘一行人还在走廊,她身边婆子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听在闻人椿耳朵里,简直是索命的咒语。
    婆子见无人驳斥,继续说道:“主母,虽说是个畜生,可我们大户门楣,约束畜生的规矩也该是严明的。否则难免有人推及主人家,说主母治理不周。”
    二娘“哦”了一声没言语,走了几步才问:“按府中女使的规章,该如何做?”
    “赐酒一杯。”
    “钰儿,你意思如何?”
    “……好。”霍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正踏在厢房的门槛上,男人脚步声重,发出钝钝的声响。闻人椿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人踩过一脚。
    明知道他是无意踩到,可她还是心酸至狰狞。
    第17章 墓碑
    闻人椿一直跪在角落里,她做不了旁的,深知多求情一句便会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怎会如斯懦弱呢,她叩心自问。
    “等等。”二娘忽地开口,在毒酒倒进小白狗口中前。
    闻人椿心中燃起希望,以为是许还琼的低声啜泣终于起了作用。可二娘只是抿了抿嘴唇,冲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喂。”
    二娘口中的她便是闻人椿。
    努力逃避的事情一下子□□裸展开在她面前,闻人椿没时间惶恐讨饶,她站起身,还不忘谢二娘恩惠。
    可她的道行还是不精,拿起碗的时候竟止不住哆嗦,毒酒还没喂进小白狗口中便已洒出小半。
    闻人椿啊闻人椿,你能不能争气些、果断些。
    要么陪小白狗一齐赴死,要么就好好活。
    她这么想着,便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在碗边。
    都说狗鼻子好,方才还躺着不动奄奄一息的小白狗见毒酒愈发近了,突然挣扎起来。它一动,闻人椿才镇静下来的心便尽数乱了。
    她没法抓着它拼命喂进去。
    眼见着二娘要发话,霍钰先开口了:“娘,这畜生并非自甘堕落,何必如此残忍。”
    “方才不是你要赐酒的吗?”二娘不动声色,将话抛了回来。
    一旁的许还琼早被这场面吓出了满脸泪痕,她顾不得闺秀礼仪,抓着霍钰的手求他手下留情。霍钰神色不动,只将手稳稳地按在了许还琼的手上。
    “赐酒归赐酒。可也要它心甘情愿喝下。”他说。
    “二少爷说的是,是我这个老婆子做事不精,差些作孽了!我这就让人和些骨头汤进去,让这畜生好做个饱鬼。”
    “做好了就放在地上,让这畜生自个儿吃下。省得传出去,说我们大户门楣连只畜生都要强迫恶待。”
    霍钰今日顶撞得多了,不止婆子,连二娘都不禁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何尝在意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但他做得又浅尝辄止,很快又说:“娘,还琼从前心悦小白狗,看不得此等惨事,我先送她回府了。”
    许还琼顺着他的话,抬起朦胧泪眼看向二娘。
    “罢了,回去吧。”二娘挥了挥手。她这个表侄女就是心软,想做稳当家主母还是缺些磨炼。
    二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了看客,新调的肉汤又未配好,她也嫌无趣,便将婆子留下,自己先回房了。
    狭小的厢房忽然空旷起来,只剩小白狗乱跑不停的脚步声。它比人天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乐得不停地去蹭闻人椿的小腿。
    它大概是疑惑的,为何闻人椿此刻凝着一张脸,不哭不笑,比平常难看好几分,却也——深情好几分。
    何必如此煽情呢,它想。
    它一直都知道她是爱它的呀。总是背着金班主让它偷懒,总是拿私房钱给它买肉包,怕它瘦、怕它饿,有时候多掉几根毛,她都紧张极了。
    记得今早她在后门找到它时,虽然骂得好狠,却也抱得好紧。它很笃定,此生再不会有一个人会将它抱得这么紧。
    为了安慰闻人椿,小白狗乖乖地趴在了她的脚背上,它露出大大的肚皮,冲她示好。
    闻人椿才摸了一下,送肉汤的小厮便进来了。
    小白狗立马耸了耸鼻子,确定闻到了肉味,确定闻人椿没拦着,它便一骨碌起身蹦过去。很快,一整碗肉汤便被它嘬了下去。
    为什么要回来呢。
    此处根本不是归处。
    闻人椿盯着它的肚子,感觉眼前一切渐渐花了。趁婆子不注意,她赶紧背过身抹了抹眼睛。
    文在津一收到闻人椿传来的纸条便往霍府赶,可进屋的时候,毒药已经开始发作。
    痛楚的小白狗不自觉地团成一团。
    婆子将他拦在门外,文在津厉声道:“我同霍家主母已经说好,要将它带回医馆超度。您若不信,大可自己去问问。”
    婆子面有难色。
    “莫非您觉得我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还能耽误您的差事?”
    婆子连说“不敢”,但还是亦步亦趋跟在文在津身旁,又谨慎地拖了些许时光。
    到底是身处别人屋檐下,文在津也不能任意妄为。他只好同闻人椿一样,静静地看着小白狗挣扎,由着它赴死。
    唯一能多做一些的,便是捻动佛珠默念佛经。
    佛法佛法,应是无边。
    闻人椿却不见小白狗的痛楚因为文在津的出现而减少一丝一毫。
    她其实不敢看了,但不能不看。
    她知道,等小白狗真的殁了,她再想看就什么都看不着了。
    真的能去极乐世界吗,闻人椿跪在小白狗的墓前诚心发问。
    她在医馆后面的小山丘上找了块干净地方,亲自挖土埋坑,亲自捧着它落葬。她削了一块木头作为它的墓碑,题字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要写什么。小白狗还没有名字,人们要么叫它小白狗,如同叫世上任何一只白色的狗,要么称它为“畜生”,时刻提醒它种类低贱。
    “给我。”霍钰不知何时来的,亦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小山丘的。
    闻人椿大抵是因为出了霍府,竟犟了起来,抓着那块木板不肯松手。
    那是一块新鲜的木头,闻人椿削得拼命又焦急,留了许多倒刺。有那么几根戳在她手里,也有那么几根戳在他手里。
    “我没有踢它。”他没头没尾,叹着气说道,“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再踹你,自然也不会踹它。”
    闻人椿却听懂了,默默松了手。
    霍钰于是蘸了蘸墨,思索片刻后,几笔便将小白狗的模样画了出来。
    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双笑眼。
    可是这双笑眼却让闻人椿想起那双被痛楚折磨得发了红的眼。她咬了咬牙,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闻人椿将木板插进了小白狗的土坟,然后不断地修整着土坟的形状。
    要圆,要很圆很圆,家乡的人都说,坟越圆,下辈子越圆满。
    她想得认真。刮得手都红了,指甲里戳进了许多烂泥,她都没有发现。
    “小椿。”
    听见霍钰的声音,闻人椿才想起他还没走。她知道自己不该将一切怪在霍钰身上,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怪罪霍府二少爷,于是起身,回了一句:“谢谢二少爷。”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是一样的,没有怨怼、没有悲痛、更没有脆弱。因为那些不会是主子们想要的。
    “要哭就哭出来!”他却说。
    强压着的悲恸难熬就这么涌了上来,像突来的涨潮,将来不及逃走的人统统卷了进去。
    出乎霍钰的意料,闻人椿仍旧忍住了,她死死地咬着唇、不断地眨动眼睛,一张脸压抑得通通红,但是没哭。
    “过了今日便不准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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