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夷光这一刻觉得太子当真是难得的储君,太子有着宽容,不,准确地说是对人才的宽容,太子十分明白人才的重要性,这样的上位者是十分难得的。
    进了张微的府邸后,自有仆从引路。
    “老爷在竹林等殿下,殿下请随奴来。”
    苏夷光跟着太子走进张微在京中的院子,这座院子并不像是空置多年,相反给人一种一直被呵护的感觉,别的不说就说这院中的树木,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打理修剪的。整座院子的布局和京中有所不同,这里的院子更偏向于江南庭院的感觉,一步一景,精巧别致。
    这个时候,苏夷光总算是明白自己二叔说一些对张微的评价了,她之前觉得张微可能有些矫情,这个词确实不错,但是在现代,它还有另一个说法,就是对生活品质的追求,有人喜欢活得精致,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
    等到跟着太子到了竹林,只见竹林中央摆着一副棋盘,棋盘旁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人,眉目俊朗,一身细麻衣,坐姿十分随意,头发被一根发带绑在脑后,坐在一盘旁,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
    苏夷光觉得面前这副景象都可以入画了,特别是张微明明和她二叔是同科进士,但是她看张微的样子,明显比自家二叔小上不少。她敢保证,就张微现在这副样子,要是摆在现代,那绝对秒杀一众明星。
    张微仿佛是看到太子来了,将手中的棋子扔了回去,然后起身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苏夷光看着面前的张微,果然如同她二叔所说,身着细麻衣,脚穿木屐,若不是她生在大魏,一定觉得张微是魏晋朝的人。
    见到太子,张微并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表情,脸色十分平静,只对着太子一揖,道:“殿下安好。”
    苏夷光这个时候终于明白太子为何说张微不是儒者了,就张微这样对储君的态度,和儒家的教导完全背道而驰。
    太子对着张微点了点头道:“张先生好。”
    随后张微也没有废话,然后对着太子伸手请道:“太子请坐。”
    苏夷光这时才注意到,棋盘两侧摆着两个垫子,周围的仆人注意到苏夷光,立时也在太子的座位后放了一个垫子,苏夷光哀叹一声,她想不到在椅子已经发明了的大魏,她居然还有一日要跪坐,幸亏她礼仪学得好,不然真的受不了。
    对面的张微似乎看到了苏夷光对跪坐的不满,问道:“郡主不喜欢跪坐?”
    苏夷光对张微知道自己身份不意外,太子既然带她来拜师,不可能不跟张微通过气,听到张微的问题,苏夷光答道:“说不上不喜欢,但确实不习惯。”
    “那郡主喜欢什么?胡坐吗?”张微道:“垂足而坐,是为不雅。”
    苏夷光倒是不紧张,答道:“雅与不雅,不过是世人习惯哪种坐法而已,若说不雅,先生刚才也没有正坐,亦是不雅,”张微所说的胡坐,是说坐在胡床上,魏晋南北朝时期,胡床由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那时人们称坐在胡床上为胡坐。
    “坐在哪?如何做?若不为礼节,那只要舒服就好。”苏夷光最后说道。
    张微听到苏夷光的话,这才抬头正眼看了一眼苏夷光,随后对太子道:“小姑娘颇为有趣。”
    “先生可要收下永嘉为徒?”太子从不否认自家小姑娘的聪明,小姑娘给人的回答总是耳目一新。
    张微没有回答太子的话,若说原本他是一点没有想要收一个女学生的想法,那么他现在就是有点兴趣了,对着苏夷光问道:“最近在学什么?”
    “夫子刚教完《史记》中的秦始皇帝本纪。”苏夷光实话实说道。
    听到苏夷光学史,张微没有太多的惊讶,若是太子让他收的学生,连史书都没有读过,那才是笑话。
    “《过秦论》读过?”张微又问道。
    “读过。”苏夷光老实答道,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苏夷光都读过。说实话,她前世读的时候,还十分喜欢这篇文章,她当时都觉得贾谊文采盖世。
    “觉得如何?”张微又问。
    “慷慨激昂,尽所欲言。”苏夷光说道。
    张微本以为会听到一些赞誉的话,但是却没有想到只是这两个词,这两个词算不上赞扬,似乎只是在陈述这篇文章的风格。
    “不喜欢吗?”张微记得自己两个弟子在初读这篇文章的时候都十分爱不释手,可以说不只是他的弟子,似乎每个人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都十分喜爱。
    “喜欢。”苏夷光实话实说,“文采斐然,大开大阖,我可能一辈子都写不出这么激荡心神的文章。”
    张微听到苏夷光这句话,倒是笑了,“你倒是不怕漏了自己的短。”每个想拜他为师的学生都不遗余力地说自己的长处,这还是第一个揭自己短的。
    “好了。”张微又道:“你对贾生所述秦过有何看法?”
    “部分真实,部分片面。”苏夷光答道,她一开始学《过秦论》的时候,觉得贾谊说得太对了,毕竟课本上的秦始皇一直都以暴君的形象存在,前世的苏夷观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随着她了解的,越来越多,她才发现书上的说法太过片面。
    贾谊是西汉人,西汉是从秦朝手中得到的天下,自汉以后,世人喜欢贬低秦朝,贬低秦始皇,但你越是了解,越知道秦始皇的伟大。秦始皇时期的很多政策确实暴戾,就比如修建长城,但是长城在后世发挥的作用,却是能看出秦始皇的目光之长远,还有焚书坑儒,现代证明,这也多是误会,秦始皇焚书的更大目的是为了统一文字,焚的不只是儒家书籍,杀的也不只是儒生。
    “如何评价秦始皇帝?”最后,张微审视地看着苏夷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功过参半。”苏夷光不慌,最后答道:“千古一帝。”
    第70章 拜师
    苏夷光的话, 让张微一震,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秦始皇帝是千古一帝, 从西汉以来, 人们对秦始皇帝的评价永远只有暴君。
    “千古一帝?”张微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年纪并不大, 十二三岁的样子,灿若明珠, 容貌姣好, 他很难想像这样的评价会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
    苏夷光听到张微的疑问般的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我认为秦始皇帝的功绩后世没有帝王可以比得上, 即便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也比不上。”
    张微听着小姑娘的话,他能够从中听出苏夷光对秦始皇帝的倾佩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崇敬秦始皇帝的, 以前的人提起敬仰的明君, 无不是说文景两帝,又或者是唐太宗皇帝, 又或者是宋仁宗,又或者是本朝的几位帝王。
    当然, 被提起的这些皇帝, 无一不是史书上的仁君, 他们治下的百姓似乎过得十分安然幸福。
    “我认为评价一位帝王, 看得不仅仅是当时百姓的现状, 还有他所做的功绩对后世的影响。秦始皇帝命百姓修长城,死伤无数, 但是长城的修建确实在之后的数百甚至上千年中发挥着抵御外敌的作用, 若是没有长城, 北边的游牧民族早就在我们的中原大地上来去自如了。”
    “焚书或许是不对的,但是秦始皇帝让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了度量衡。”苏夷光说完后又道:“这些都不是秦始皇帝最大的功绩。”
    张微听完后,兴趣更浓,对着苏夷光问道:“哦?他最大的功绩是什么?”
    “他让天下结束了分裂,实现了统一,这就是他最大的功绩。”苏夷光说道,其实她可以想象,若是没有秦始皇,让天下继续分裂下去会是什么后果,那就是像欧洲一样,永远没有统一,永远各自为政,所以说秦始皇帝对天下最大的贡献,就是他实现了统一了,让之后的君王永远想着统一天下,而不是分裂。这样才有强大的华夏。
    这句话,显然出乎张微和太子的意料,在张微和苏夷光的对话中,太子从来没有插嘴,他觉得小姑娘自己足以应付张微,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才短短一会儿,小姑娘就给了他不一样的见解,他发现他的小姑娘总是会给他惊喜。
    “可是当时的人都痛骂秦始皇帝,他用残暴的战争,灭了无数百姓的故国,导致天下血流成河。”张微看着面前的苏夷光,收起了原本随意懒散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虽然秦始皇帝有时候的刑罚确实残酷,战争也是残酷的,但是能结束战争的只有战争。”苏夷光回答地十分有力,她现在思路十分清晰,她不是前世天真的小姑娘,在她前世读了不少史书,听了不少专家讲评,混迹各种论坛后,她才知道有些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
    “能结束战争的只有战争?”张微再一次被震撼,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听到这样的言论,他觉得世人都说他想法大胆,异于常人,离经叛道,他觉得真该那些人来听听这位永嘉郡主的话,就不会对他的那些话大惊小怪了。
    “是的。”苏夷光点头道:“人人都说秦统一六国的战争残暴,可是在这之前,自周幽王之后,天下诸侯纷争四起,哪年不打仗,各个诸侯国之间打得不可开胶,这些战争就不残暴了?就不死人了?就不血流成河了?”
    苏夷光连发三问,对历史上评价秦灭六国是为残暴的结论嗤之以鼻,接着道:“相反,秦统一了六国,之后只对北边的游牧民族发生战争,中原大地好多年内都没有再经受战火,所以比起诸侯国之间为了利益争夺的战争,我觉得统一国家的战争更容易让人接受。”
    张微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笑容,指着苏夷光道:“你这小姑娘倒是敢说,性子像我。”
    苏夷光对张微最后那句话表示不赞同,她怎么就像张微了?她和张微可不一样,她都听她二叔说了,当年的张微特别招人恨,结仇满朝堂,她可不一样,喜欢她的人多着呢。
    “还是别像了吧。”苏夷光出声道,她可不想结仇满朝堂。
    这还是张微成名后,第一次有人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张微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对着太子道:“这徒弟我收了。正好可以继承我的衣钵。”张微之前收的两个徒弟都不满意,一个个的都是榆木脑袋,除了会读书,思想上一点也不像他,他觉得苏夷光倒是可以继承自己的一身本事,谁说衣钵传人一定要是男弟子,张微觉得女弟子也可以,他在这方面从来不是古板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同意太子带苏夷光来。
    太子见张微满意了苏夷光,笑着点点头,对着苏夷光道:“见过师父吧。”
    苏夷光虽然没有见张微的本事,但是她相信太子不会害她,十分利落地给张微敬了茶,张微在这礼节上向来不讲究,喝了茶之后道:“今后你就是我的三弟子了,我会尽力教导你,望你日后可以青出于蓝。”随后又象征性地教诲了几句,便让苏夷光起来了。
    苏夷光起来后,又听张微道:“听说你是薛培的侄女?”
    对于这点苏夷光没什么隐瞒的,她现在的身世满京城都知道,“是的。”
    “薛培那个脑子不怎么好使,你可别学,到时候学傻了,我可没法教你。”张微说道。
    苏夷光现在可算是知道自家二叔为什么这么讨厌她这个新出炉的师父了,这要是换成她,她也讨厌啊,她瞬间明白自家师父为什么能结仇满朝堂了,她现在有些后悔,拜了这么个师父她会不会也要被那些已经和她师父结仇的大佬牵连。
    “我二叔很好。”苏夷光替自己二叔辩解道:“最起码在人际交往方面,比您好。”
    “我需要那些东西?”听到自己新徒弟夸薛培比自己好,张微有些不服气,他难道还比不上薛培那个傻子?
    行,您不需要。苏夷光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和名士计较,况且人家还是国士。
    看着自己徒弟不反驳,张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和太子一起说着朝堂上的政事,两人并不避讳她,苏夷光发现自己这位师父确实在这方面很有自己的见解,而且有些想法还比较超前,在儒家和法家上,她这个师父似乎更偏向于法家,却又不像法家那么刻板严厉,其实苏夷光发现,她这位师父的性子又偏向魏晋时期,魏晋时期尚老庄之道,她师父身上又有些逍遥之意,总之,苏夷光觉得张微似乎是一个集众家思想的结合体。
    她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太子会让她拜张微为师了,一个人若是能吸纳百家思想,那么他的思想一定是开放而包容的,就像她的前世一样,她前世算得上是一个言论自由,各种思想迸发的时代,所以才有了她们这一代人的开放思想,她这样的思想是在现代开放的环境下养成的,而张微却在封建王朝就有了兼容并包的思想,这确实十分了不起。
    等太子和张微交流完,最后张微也同意在国子监教书,只是推掉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改任博士,只负责偶尔教授学生几节课,最终,太子也并没有勉强,同意了张微的想法。
    最后张微又对着她道:“拜我为师,可能是要吃些苦的。”
    苏夷光倒是不怎么在乎,道:“你只管吩咐就好。”既然要学本事,吃些苦又如何,苏夷光向来有这方面觉悟。
    “给你一日准备的时间,后日卯时来我府中。”张微说道。
    苏夷光自然应好,随后跟着太子一起离开了张微府中。
    “有什么不懂的,以后一样可以来问孤。”太子对着苏夷光笑着道:“张先生性子可能有些古怪,他若是欺负你了,和孤说。”若说让小姑娘拜张微为师,太子最怕的是什么,那就是他担心张微那个古怪的性子,让小姑娘受了委屈。
    苏夷光笑笑道:“您放心,受委屈的还不一定是谁呢。”张微毒舌,性子古怪,但是苏夷光觉得论怼人,她在宣平侯府练得应该也不差,她对自己有信心,她又不是真的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她受了委屈绝不会找家长告状,她一定会当场报仇回去。
    太子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摇了摇头,反正小姑娘背后有她撑腰,若小姑娘真的受了委屈,他自然有办法收拾张微。他对张微尊重,那是礼贤下士,但若是真的惹急了一个君主,他可不像是先帝那般无用,他有的是办法让张微有苦说不出。
    太子放了心,先将苏夷光送回了薛府,然后才回东宫。
    从衙署回来后的薛培得知自己侄女真的拜师张微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难以接受,晚上对着自家夫人哀声道:“阿瑶以后要受苦了!我对不起阿瑶,对不起大哥大嫂啊!”
    第71章 吵架
    房氏第二天来找苏夷光, 是来和苏夷光商量要不要准备拜师宴的事情,这拜了师,还是名师, 一般人家都要办宴席的, 虽然昨天自己夫君难过成那样,房氏觉得这拜师宴该办还是要办的。
    说起昨天的事, 房氏便一脸无奈, 想着自家夫君后悔侄女拜师, 自觉对不起一家子人的样子,房氏就觉得有些好笑。她不觉得拜师张微有什么不好, 和自家夫君讨厌张微不一样, 房氏年少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张微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张微长得好。
    虽然房氏表示, 最好的还是自家夫君,但是却不妨碍房氏欣赏长得好,还有才华的人。张微年少时, 冠绝京城, 和张微才华一样的, 还有张微的样貌,世人称之为潘郎之姿,和潘安相较,足以见张微年少时多么俊美。
    比起张微, 房氏可以说现在京中那些才子什么的, 都差远了, 就是现在盛名满京的齐国公世子, 也不能和张微相比。
    张微是真正的少年英才, 当年三元及第,打马游街,羞煞了多少闺阁女儿,房氏至今都还记得张微当时的样子,意气风发,让人侧目。
    虽然张微后来出了一些事情,但是房氏也觉得世人说得对,张微确实是名士,名士总是和常人不一样的,连辞官都如此潇洒,所以张微从来没有在房氏心中有过什么污点,更不要说后来张微的国士之才。
    总之,房氏没有亲自和张微打过交道,在她心中,张微是国士无双,若不是张微轻易不收徒,房氏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两个儿子送过去拜师的。
    当然,房氏没有将这些话给薛培说,不然她觉得自家夫君估计会真的难过地哭一夜。
    房氏不理解自家夫君和张微之间的恩怨,总之在她心中一个有国士之才,又能教的出状元和榜眼的人,拜这样的老师为师一定是错不了的。
    苏夷光不知道房氏的想法,不过她看着房氏如此热情的样子,还是拒绝道:“依照师父的性情应该不喜欢这些,而且我后日就要开始上课了,也不想办什么宴会。”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苏夷光觉得太麻烦了,她还是不喜欢麻烦。
    房氏昨夜也听自己夫君讲了太多张微不同与常人的性子,又见苏夷光真的不想办,也就没有再劝说,只对着苏夷光道:“等一等,等你爹娘再过一个月左右就回来了,到时候让你阿爹阿娘给你在安国公府好好办,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们薛家的姑娘。”其实,房氏一直都想要办一场苏夷光回归薛家的宴会,来告诉京中永嘉郡主是薛家人。
    只是她也知道轻重,永嘉郡主有父母,而且她那个大嫂又是爱女如命的人,这样的机会应该留给她大嫂,永嘉郡主的母亲,而且等安国公回来,开了祠堂,改了姓名,上了族谱办宴会才更名正言顺。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通禀,说是宣平侯府的二太太和大姑娘来了,想要拜见房氏和苏夷光。
    苏夷光听到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姐姐来了?”
    房氏看到苏夷光笑得这么开心,心中便知道苏夷光对宣平侯府大姑娘的喜欢,连忙道:“快请进来。”随后对着苏夷光道:“前几日在宴会上遇到了二太太,还和二太太说过多走动,却不想今日来了。”
    苏夷光知道,没有房氏这句话,二太太和大姑娘是不敢登薛府的门的,而房氏会放下身段和多少年都没有联系的二太太这个族妹有联系,也是因为她,所以对二太太感激道:“谢谢二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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