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妩怀了一肚子气,看到宝婳真跟上来了,也不想搭理宝婳。
    等她们到了那地方,宝婳才发觉这竟是个陌生而偏僻的院子。
    院子里十分荒芜,原本种着绿植景观的空地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什么也没有。
    宋妩显然很讨厌这样气息阴冷的地方,她进到屋里去,屋里却有个瘦弱的丫鬟正端着热水,见她过来,又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姑娘来啦,奴婢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姑娘给盼来了。”杏枝的态度很是谄媚。
    宋妩往里面打量了一眼,声音放轻了些,“药都准备好了吗?”
    杏枝点头,然后领着宋妩往里去。
    宝婳跟着过去,便瞧见了屋里竟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她坐在窗子下,一句话也不说。
    宝婳看不清她的脸,可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点都不像是个正常人的模样。
    宋妩提了口气,才端着药过去,轻声道:“豆娘,我是妩儿,妩儿来看你了。”
    那女人仍是一声不吭,宋妩撇了撇嘴,便将药往豆娘嘴里喂去。
    奇怪的是,那个叫豆娘的女人反而极为配合,一口一口都喝下去了。
    但宋妩哪里是习惯伺候旁人的人。
    宝婳瞧着那药冒着热气,分明是还烫着的温度,而那女人跟不上喝,不少药甚至都洒在了她的嘴角,甚至衣服上。
    宋妩赶任务一般,紧紧蹙着眉心,好像对面的人下一刻就会咬她一口似的,叫她很是忌讳。
    宝婳瞧见她甚至将汤汁溅到了豆娘的头发上,才忍不住出声道:“不如慢些,这药还烫着……”
    宋妩听到她忽然开口,心里本就已经够委屈了,当即就翻了脸,将那药放到了桌上。
    “姐姐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来喂呗!”
    她说完以后就气呼呼地离开。
    杏枝见还剩下两碗药没喂完,愣了愣,赶忙追上去想将宋妩追回来。
    “姑娘……你别气……”
    宝婳扭着衣摆,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多嘴了。
    她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见对方仍是毫无反应,只是那些褐色的汤汁沾在她的脸上分外明显。
    宝婳忍不住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对方擦了擦脸。
    宝婳的手指撩开对方脸颊上的头发,手指蓦地一抖,那头发又落了下去。
    杏枝哭丧着脸从外面回来,真就哭了出来。
    她端起凉得差不多的药坐到那个女人面前,一边哭,一边喂。
    “豆娘,你喝一点吧,你喝了药一定能好起来的。”
    可奇怪的是,豆娘再不肯张嘴了。
    宝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小丫鬟要对宋妩那般谄媚了。
    “让我来试试吧?”
    宝婳说道。
    杏枝抹着眼泪让到了一旁,可宝婳喂豆娘,豆娘也不肯张嘴。
    “没用的,豆娘除了妩儿姑娘喂药,其他人谁喂都不喝的。”
    宝婳放下了药,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忽然将对方脸颊的头发全都撩开,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
    然后宝婳转过头去看向杏枝,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和她长得像吗?”
    杏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豆娘,忽然就愣住了。
    宋朝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宝婳忽然要见他。
    他以为宝婳已经不生他的气了,赶忙去见宝婳。
    宝婳说:“府里这么大,我想和父亲到处走一走。”
    宋朝生自然满心欢喜答应下来。
    宝婳却将他领到了豆娘居住的地方。
    宋朝生猛地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宝婳。
    “父亲怎么不进去了?”
    宝婳同样与他停在门口,目光莫名地往里看去。
    宋朝生道:“囡囡……”
    宝婳说:“我见过豆娘了。”
    宋朝生脸色蓦地变得十分难看。
    “囡囡……”
    “我方才算了算妹妹的年岁,她也差不多是在我走丢时出生的,所以……”
    所以,如果甄氏不是宝婳的母亲。
    那么,宝婳的母亲怀着弟弟的时候,甄氏也怀着宋妩。
    而宝婳却并不记得宋朝生有过什么妾室。
    宋朝生颤着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宝婳声音似风一般,淡得能立马被吹散,“我想听父亲的解释。”
    “里面那个……那个叫豆娘的,她确实才是你的母亲。”
    即便宝婳之前就隐隐猜到了一些,可真听到宋朝生说出来的时候,她的脑中却也仍是一片空白。
    所以……
    这么久以来,宋朝生一直让她喊了另一个女人做“母亲”,而她真正的母亲,却藏在了这处阴沉冷落的偏院里。
    “你……你那时年纪小,要奶娘带你去看灯,你母亲不放心,出去找到了你,原本是要带你回去的……”
    宋朝生的声音异常艰涩,“可是后来,她感到肚子不适,我便催着她回去喝安胎药,她便叮嘱奶娘一定要看好你,岂料回去之后,你就丢在了灯市里。”
    后来这件事情给他们夫妻俩的打击无疑是悲痛欲绝的。
    豆娘为此甚至流了产,为她接产的稳婆说,那是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
    豆娘之后每日都到处去找女儿,又大病了一场,这才渐渐不好。
    与此同时,那个同样怀了他孩子的表妹甄氏,为了撑起大房,这才也嫁了进来。
    “我与甄表妹,我们只是酒后一时……失控,她一个黄花闺女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能不对她负责。”
    宝婳攥紧手指,仍是语气平静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要带母亲离开府里。”
    “不……不要这样,囡囡。”宋朝生红了眼睛,握着双拳,情绪微微激动,“我是真心爱豆娘的,你不能带走她!”
    宝婳问他,“可她过得一点也不过,你可曾看过她一眼?”
    他摇头,“我去看过她的,可每看一回我都觉得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大夫也说了,豆娘很快就会好的,你妹妹喂她药她都吃的,她一定很快就会好的!”
    他嘴里说着这些他向来都坚信的话,忽然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宝婳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却只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她父亲这样的男人?
    晚上宝婳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她在豆娘的屋里,听杏枝说话。
    “我从小就受豆娘恩惠,我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杏枝说道。
    宝婳拿帕子给豆娘擦了擦脸,情绪仍似白天那般平静。
    好像在她跟前这个女人并不是她的母亲,只是一个病人。
    杏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问道:“你真的是豆娘的女儿吗?”
    宝婳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是。
    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她走丢了多久,她的母亲就病了多久。
    杏枝很是理解道:“你打小就不在豆娘身边,对她没有感情也不奇怪,只是你在嫁人之前,多陪陪她吧,这样想来她这辈子也能满足了。”
    宝婳没有答她。
    杏枝对宝婳的态度自心底微微失落,又打量着豆娘木偶一般的模样。
    其实豆娘最近情况确实有过好转,可是宋妩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豆娘便时好时坏,之后又没了要好的迹象。
    以至于如今亲生女儿在跟前了,她也无动于衷。
    晚上杏枝和宝婳一起帮豆娘洗了个澡。
    宝婳替豆娘擦背,却摸到对方背上微微硌手的骨头。
    宝婳抿了抿唇,只替她搓洗干净,之后又为她穿上干净衣服。
    “豆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即便她病了以后,她也没有叫我为难过,所以姑娘你可千万别嫌弃她呀。”杏枝小心翼翼地看着宝婳。
    她似乎也生怕宝婳如宋妩一样,对豆娘避如蛇蝎。
    宝婳见杏枝竟对豆娘十分忠心,便又与对方说了会儿话,才发觉在杏枝眼里的豆娘,是个如神仙菩萨一般的人物。
    晚上宝婳照顾豆娘上了榻去,杏枝说自己就在外面一间屋。
    宝婳不安地躺在豆娘身边,过一会儿便偷偷看她一眼,却发觉豆娘一直半睁着眼,目光似乎落在了帐顶。
    宝婳有些紧张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像是自说自话一般,轻轻道:“你是不是睡不着,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么?”
    宝婳看着颜色沉重的帐子,看着牡丹花纹的被子,却始终不看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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