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翌日清晨,曹操拜访糜府。
    马车驶出曹府时,他还有些迟疑。
    他今年二十八岁,早先为洛阳北部尉时,曾铁面无私地处死当时得宠的宦官蹇硕的叔父蹇图,因此被贬谪;后被征为议郎,时常进谏天子重用贤臣,为遭受诬陷的清流们平冤。
    奈何刘宏基本不听信他的谏言,使得他常有无能为力的抑郁不得志之感。
    曹操时常觉得失望,又觉得前途迷茫,想要辞官隐居。
    但这两年反复提起的迟疑思绪,暂时被一个人打断。
    马车在这个时候抵达糜府。曹操甫一下车,便见门口站着的青年洒然一笑:“荏见过曹议郎。曹议郎大驾光临寒舍,顿使蓬荜生辉。曹议郎,请。”
    阳光之下,青年端的是雍容闲雅,光风霁月。
    曹操惊讶于他对自己的敬重,忙笑着回以一礼:“哪里哪里,河南丞言重。能来拜访您,是在下的荣幸!”
    话语间,人已被迎入糜府。一路寒暄,两人也成功以表字称呼对方。
    两人在湖边亭中落座。
    曹操好酒,惯来不是默守陈规之人。糜荏便提前准备好葡萄酒,与他共饮。
    紫红色的葡萄酒装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瓶中,在灿烂的日光下尤为炫目,看得曹操大为感叹:“在下素来听闻子苏豪爽,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糜荏笑着给他倒上一杯酒:“孟德兄客气,葡萄酒酿出来自然是给人喝的,给好酒、懂酒之人喝,总比给不懂酒的人好。”
    糜荏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却因为人云亦云而轻视于他,曹操顿感愧疚。
    “说来惭愧,其实早先在下不了解子苏时,曾跟随京中文士一同鄙夷过子苏。”曹操愧疚道,“在下今日便在此给子苏道歉。”
    语罢,真的行了一个大礼。
    糜荏忙将人扶起。两人重新落座,趁着秋风快意对饮。
    正如同京中大多士族,曹操起初是看不上糜荏的;后来又觉得糜荏只会整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收拢人心,略有不齿;直至前不久天子亲政、他又拒绝张让收他为义子的要求,甚至全身而退,曹操方才震惊于此人对天子的影响。
    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倘若糜荏愿意劝说天子重用贤臣,岂非就能拯救摇摇欲坠的汉室朝廷?
    思及此,曹操正色道:“在下今日登门,确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子苏答应。”
    糜荏道:“请说。”
    曹操道:“敢问子苏可知中常侍吕强?”
    中常侍吕强是尚书台中官吏,却与十常侍不同,他是极为忠诚的宦官。糜荏抵达京洛前,他上表天子将“天师道”派遣的传道之士驱逐出京,其中就有十常侍之一。此事引发十常侍的报复,吕强被捉拿入狱。
    曹操道:“在下想请子苏替吕常侍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好叫十常侍放过吕常侍。”
    他已几次上书天子,请求天子放了吕强。奈何天子不以为意,任由十常侍祸害朝臣。
    而他之所以这般帮助吕强,主要因为吕强是宦官曹腾一系官吏,而他的父亲是曹腾的养子。曹腾是位贤臣,历侍四代天子未曾有过差错。但等曹腾逝世,中常侍逐渐腐败,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糜荏闻之略为思索,便颔首认真道:“孟德兄不必担忧,在下会尽力劝说陛下。”
    曹操面上表情一松:“多谢子苏。”
    许是达到了这一目的,曹操接下来的语气愈加亲近。
    两人又畅饮片刻,聊了些政事见解。曹操惊讶的发现,眼前青年竟有不少看法与他一致,甚至更为透彻。
    “如今朝堂之中奸佞当道,”曹操怅然长叹,说出了他的心声。“在下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不知这天下大势终将流向何处。”
    糜荏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他。
    眼前之人容貌不显,眼神却极为深邃。
    糜荏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四百年汉朝臣子的缩影,以及连他的主人都没有发现的微末野心。
    汉室衰败不可逆转,曹操的雄心壮志也会如同星星之火,终以燎原。
    糜荏笑了一下。
    他风光之时,曹操不屑一顾;他遭受排挤,曹操反而亲自上门探望赔罪。正如他想要将曹操收入麾下,曹操或许潜意识里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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