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称荀彧为“公子”,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没有普通农家对士族的诚惶诚恐。
    荀彧细细看了他一眼。
    见这人约莫四十岁,虽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脚虽是沾满泥巴,通身却有一种通达内敛的气度,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行了一礼:“鄙姓荀名彧,本为颍川阴县人,拜见水镜先生。”
    “荀公子看出来啦,”司马徽笑了笑,“您要找的正是老朽。”
    荀彧这个名字他听过,荀氏八龙的下一代,也是当今国师糜荏麾下的门客。前不久这年轻人主导了颍川荀氏的迁族,还说服了几个年轻人一起去往京洛投奔那位糜国师。
    至于国师糜荏,他了解的不多,京洛诸多往事传到颍川亦有些失真。不过从这人言行与作为上来看,绝对是可以媲美李斯的相材。
    不管如何,这些都与他这个老农无关。
    司马徽道:“田间杂务诸多,恕老朽无礼。荀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他似乎也不打算回府接见客人,只打算在田垄间听荀彧说话。
    荀彧也不在意,只恭敬道:“在下听闻水镜先生学通古今,造诣非凡,想请水镜先生出山。”
    “使不得使不得,”司马徽摆摆满是泥土的手,“在下只是山野闲人,不堪重用。”
    荀彧瞧着他的模样,见他的推辞不似作伪,询问道:“先生既有治世之能,为何不愿出山造福世人,反而在此隐居呢?”
    司马徽闻言笑了,答道:“从前伯成宁愿耕作,也不想当诸侯;原宪宁愿住在草泽茅屋瓦牖,也不愿住官邸。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当姜太公,也有许由、巢父这样的隐士啊。”【1】
    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荀彧便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着他手中的一把草道:“先生拔的这是什么?”
    水镜先生低头看了眼从田间耘下的杂草,“哦这个啊,这是稗草,长得同水稻很像,若是不将之拔去会害的水稻抽不出穗来。”
    见荀彧点头表示明白,水镜先生道:“荀公子还是回去吧,老朽老啦,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不愿四处奔波啦。”
    语罢,回头继续耘草。
    他以为荀彧就会退去,孰料等了一会,听到的却是田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声。回头一看,荀彧居然挽了衣袖,脱了鞋袜跟着下来田间。
    司马徽怔住了:“荀公子这是做什么?”
    荀彧微笑道:“学习先生,体会耕作之乐。”
    “这,”司马徽一时也词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好吧,这稗草与秋稻长得极为相似,公子可千万别耘错啊……”
    “先生且放心,”荀彧埋头仔细辨认后拔了一根稗草,应了一声,“彧省得。”
    他本就是做事细心之人,拔的虽然很慢但一根都没有错。司马徽看了一会,心道这荀公子细皮嫩肉的一定吃不了耕种的苦,也就随他去了。
    这日日暮西山,司马徽也没说什么,只是请荀彧快些回去换衣裳。
    他以为这半日的劳作下来,浑身酸疼的荀彧一定会知难而退。哪曾想第二天他来到田边时,荀彧已等候在此。
    甚至还向他打了个招呼:“先生早啊,今日还是给这亩田耘草么?”
    司马徽:“……”
    接下来一连四日,荀彧与他的侍从跟着司马徽一起拔完了三亩田的杂草。
    这么多农活若是一个人干,至少需要七天时间。司马徽感激不已,请荀彧去他的庄里歇息片刻。
    司马徽出身士族,虽然如今没落,庄子还是用木材、石头砌成的,拾掇的很干净。周围种了几颗桃子树,篱笆外还种了一排菊花,不过花季刚过,已然衰败。
    司马徽将荀彧引入厅中,给他递了茶饼煮成的汤水,羞愧道:“鄙府简陋,叫文若见笑了。”
    是的,几日耕种下来他们的交情已然匪浅,司马徽已彻底对这个年轻的士族改观。
    ——被拒绝时不骄不躁,反是心平气和地思索解决办法。不轻易言弃,哪怕他知道他带着目的,也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这样的后生,难怪何颙说他是“王佐之才”!
    荀彧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汤:“您客气了。”
    以前不觉得,习惯喝龙井茶后才发觉,这煮出来的茶汤味道真的很古怪,他完全喝不惯。
    他礼貌地喝了几口,而后放下茶碗:“先生,在下可否观看您的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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