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朋友还真像他们两,一个拧巴又骄傲,还没受够社会的毒打,另一个见谁都能笑脸相迎,像个老好人。
    白淳此刻也掏出一个核桃,伸手就要把它们都拢进掌心。
    闻曜风却动作更快,指腹压住其中一只。
    “金鸩羽可以给你。”他凝视着白淳的双眼:“但是弟弟,你拿什么做抵押?”
    “如今你被拥为新党之首,风头早就盖过我这个太子。”
    “小时候那些真心话,现在难道还能当真?”
    白淳挑眉看他,低沉道:“哥。”
    “你当真觉得,现在新党的人,跟的是我?”
    闻曜风瞳眸一紧。
    “哪怕不谈我自身,哥,潘丞相一党,到底是把你当做誓死效忠的太子,还是用来夺权争位的招牌?”
    “从一开始,就不是新旧两党之争。”
    “——病枝不剪,这江山自上至下都只有凋亡的命!”
    闻曜风此刻血液都逆着往上涌,五指先是猛地一握,又骤然松开。
    两个核桃被推的骨碌直转,当即撞进白淳的掌心。
    “好。”他大笑道:“亏我带了这个来。”
    白淳略一愣住:“你还带了什么?”
    闻曜风袖子一扬,在桃花心木矮几上放下半枚蟠龙玉佩。
    “淳儿,”他声音从未这样温柔过:“你看看这个。”
    玉佩落桌时又一声清响,光华轮转剪影再起。
    喧哗人声突然从屏风处出现。
    “打他!!”
    “听说你娘在冷宫洗粪桶呢,哈哈哈哈哈哈——”
    “贱种生的儿子也是贱种!”
    “就你会念书?就你会写文章?呸!看看,尚书家的儿子都敢踹你的脸!”
    混乱之中,忽有长锋出鞘,如金玉相击!
    “都想造反是吧?!”少年厉声道:“跪下!”
    顽劣孩童们惊慌起来。
    “是太子!”
    “太子您别拔剑啊……”
    “快跑!是太子!!”
    “一个都不许跑!”少年横剑抵在为首恶徒的脖颈上,戾气溢于言表:“四弟弟,别来无恙啊。”
    “你你你私自佩剑!我要告诉父皇!”
    少年并不理会他,剑锋甚至已经割伤四皇子的脖颈,吓得后者惨叫出声。
    “还愣着干什么?自己站起来!”
    旁边宫女太监早已跪了一地。
    “一个个见风使舵的狗东西。”太子骂人时简直像个悍匪:“就该都押去阎王庙里背棺材!”
    “还有你,”他转头看向满身伤痕的小王爷:“琴妃被罚进冷宫,那是她自己犯了重罪,你生是凤子龙孙,天生容不得任何人作践!”
    清瘦少年疲惫笑道:“名存实亡,受着便是了。”
    “名存实亡?”太子气极反笑,竟一手扯下红瑙白玉雕作的腰佩,狠掷地上。
    “啪!”
    “见玉如见我。”他冷冷道:“这半枚你随身带着,谁再敢放肆就直接活扒了皮!”
    又一声琵琶弦响,光影归位寂然无声。
    闻曜风摸了摸下巴,轻啧了一声。
    “我小时候就这么人中龙凤,怪不得受欢迎。”
    白淳揉着眉心轻叹一声,把半枚玉佩推了过来。
    他像是被触动内心柔软一隅,低低服软:“皇兄信我便好。”
    闻曜风看了他许久,心里觉得可惜。
    他要是和白淳从小就认识该多好。
    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书写作业,犯了错还可以跑去对方家里躲一躲。
    十六岁才见,好像还是太晚。
    第21章 狂直
    淳王爷出门时不喜欢坐轿子,一般都是叫一个随从陪着,骑着雪鬃马慢慢逛。
    白鸾萦月阁立在高楼上,一楼二楼都是缫丝织锦的工坊,像是阁主执意让来客在满目高华里洗一遍眼睛再上去。
    上好的苏绣蜀绣用檀木架子平铺展开,像是另一种形式更生动明艳的画。
    白淳拾阶而上,听见一声八哥叫。
    “淳王爷来了?”老婆婆拄着柳木拐杖,白发束髻一丝不乱,颔首道:“殿下来找《朱云折槛图》,规矩可有听过?”
    “听过,只许一次,认错了如果还想再来,得当众受罚。”
    闻曜风那样骄傲嘚瑟的性格,让他去当众受罚……逆反心估计拦都拦不住。
    白淳不想看他为了一档节目就放低姿态,强行讨看客们开心。
    他自己不剩多少骄傲,却还是想多保护闻曜风的那一份。
    算了,让队长去陈瞎子那找乐子吧。
    白淳心里并没有底。
    他小时候受过的艺术教育有限,怎么可能认识古画的区别。
    萦月阁主略一颔首,领着他往里面走。
    “王爷可知道这幅画讲的是什么?”
    “嗯。”白淳低笑道:“很应景。”
    节目组给的剧本里,虽然没有硬性台词规定,但给不同角色单独列出的参考资料都很周全。
    闻曜风说他的文件夹里有兵符和政体方面的叙述,他自己的文件夹里则有书画的高清彩图,以及详尽的背景故事介绍。
    朱云折槛,乍一听像是什么抽象的古画意境。
    其实朱云是一个苦命人的名字。
    “西汉成帝时,帝师张禹身任丞相,利用权势四处作恶,敛财后仪度失矩,奢淫到天下皆知的地步。”他慢慢道:“官吏百姓有苦难言,逼到最后纷纷上书告状,但张禹一口否认,汉成帝也就不多追究。”
    “这时候,一个名叫朱云的小官挺身而出,当着满朝文武痛斥罪行,请陛下赐一把尚方宝剑,斩杀奸臣。”
    阁主脚步一顿,问道:“汉成帝说什么?”
    “成帝大怒,说他僭越冒犯,死罪不赦。”白淳睫毛低垂,平静道:“御史们登时过去捉拿他,可朱云不肯就范,双手死死攀着殿前栏杆,力道大到竟然能把栏杆都折断。”
    老人笑着点头,面露赞赏,接着他的话讲了下去:“朱云当时大笑出声,说‘臣得下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
    左将军辛庆忌看到这里,把顶戴印绶全都解了下来,在丹墀上叩头再谏,愿意以死担保。
    成帝命令宫人不要修缮被折断的栏杆,保留为颇有警示的纪念。
    故事讲到这里,他们已经来到了十三幅古画的面前。
    同一副画被临摹十二遍,还环绕着整个大厅摆了一圈,让人有置身于太多面镜子里的恍然。
    白淳快速地扫了几眼,发现这些画都是专人手工画出来的真图,油墨气味似有若无。
    这意味着笔触不可能一模一样,所有的画都有无数个微妙细节差别。
    老太太没有马上让他开始辨别古画,双手按在拐杖顶端,说话时皱纹都会微微颤动。
    “淳王爷,你前面讲得都没有错。”
    “可你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吗。”
    白淳摇头致歉:“是我学得不够。”
    “这件事风波一时,但汉成帝依旧宠幸张禹,并且极力推举他的子女。”
    “朱云冒死直谏,最后还是归乡闲居,再也不问朝政。”
    “而张禹的存在也成为汉室的祸患,是引发王莽之乱的主因。”
    白淳被这个后续惊到,下意识道:“太可惜了。”
    “可惜只是一种情绪。”老人转身看向十三卷《朱云折槛图》,缓慢道:“王爷可悟到了什么?”
    当权者鄙,则狂直无用。
    白淳半晌没有开口。
    他先前入戏的半真半假,碰见姜太傅那样的角色时游刃有余,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做那个假意屈从的角色。
    一次跪,一次辱,之后再怎样被苛待冒犯,都好像内心还是会接纳一次又一次的屈服。
    可淳王爷这个角色,还有故事里那些执着冲动的人,仍旧拥有血性和狠劲。
    他们认准了就一往无前,死亡威胁也毫无作用。
    就好像胸腔里燃烧着灼烫的火,肯为命定般的牵绊赌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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