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亦是一惊,便听刘太妃又道:“南京守备太监王治拥着废文帝的嫡长孙在天津卫,若高太后去投奔了王治,此时再打着匡扶大业正皇纲的旗子,且不说朝廷,只怕各地都会有人趁乱起兵,而皇上他如今又晕了过去,太医们也针灸过了,又掰不开他的牙关喂药,万一皇上若是大行,这朝廷只怕果真就要乱到不可收拾了。”
    她边说,边将李昊的手送了过来,韩覃摸得一把,冰冰凉凉,已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那只手触到韩覃的手,缓抓着,直到韩覃将手放进去,这才缓缓用力,仍是如方才一般握紧。刘太妃自然看在眼里,她又道:“皇上这晕厥的毛病,恰起自九月间那场叛乱之后。庄嫔的死或者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我方才听他嘴里始终念念叨叨,不停唤着庄嫔的乳名。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于昏迷之中仍还知道握你的手,可见是将你当成庄嫔了。好孩子,此时里外再无他人,我在门外守着,你就假做是那庄嫔,说几句能替他宽心,宽慰他的话,看他能否解了心结就此醒来,好不好?”
    刘太妃说着便让开了地儿,示意韩覃坐上来,自己溜下来按了按韩覃肩膀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若皇上他能醒来,将来我必定好好儿谢你,好不好?”
    韩覃叫刘太妃按坐在炕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李昊冰冷的手,目送刘太妃出了门,转过头来再看李昊。
    韩覃展平李昊的手反握住,他亦用力回握,唤了声:“瑶儿!”
    她当年入宫的时候,因是罪官之后,又是被如了与查淑怡等人送入东宫为婢,便隐去自己真名,只用母亲赐的字为名,所以很多年中,李昊都唤她叫做瑶儿。唐牧六年前满天下要寻找一个叫韩鲲瑶的姑娘,也正是因此。
    若是没有将来那个亡国之君回来改变历史,此时的她应该还在宫廷里,仍是一样的雪天,她就握着李昊的手,坐在窗子里看落雪无声。那时候白莲教教徒几乎占领了整个西南,为任首辅的查恒借着白莲教作乱的借口,屠杀了朝中一半的忠良。她的祖父祖母连带父母皆牵扯着白莲教,李昊对白莲教恨之入骨,就算在李昊面前,她也不敢坦陈自己的身世。
    “瑶儿,快跑!”李昊忽而喃声叫了起来,面色痛苦,另伸一只手卡着自己的喉咙。
    韩覃握着他的手怔得一怔。庄嫔当时是自己饮了那盏鸠毒,所以就算李昊让她跑她也是跑不了的。而鸠毒灼喉,此时李昊的神情,显然就是前世喝了鸠毒之后的样子,喉咙灼烫,呲呲作响冒着白烟,一路辣到心肺中,人因为极致的痛苦,才会去捏自己的喉咙。
    “二郎!”韩覃凑唇到李昊耳边,用左手在他喉咙位置轻轻揉按着,呢声安抚道:“我已经跑了,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无论查阁老还是太后娘娘都不会抓到我。”
    李昊长嘘了口气,半睁一只眼扫了一眼韩覃,但那瞳孔散着,应当是看不到她的。他又呓语起来:“不要去阜财坊找韩复,他是太后本家,会杀了你的。”
    韩覃顿了许久,才将这句话理顺。在那一世,李昊正是因为意欲亲政,想从查恒与高瞻入手辖制高太后,逼她放权给自己,才会带着她私底下去找唐牧,想要让当时为任户部尚书的唐牧联集六部来参查恒与高瞻。那一世唐老夫人死的晚,所以唐牧在东宫做了三年侍讲,深得李昊信任。
    李昊带着她去找唐牧,最后却遭自己最信任,自幼带他长大的大伴陈保出卖,高太后借她之手送鸠毒应该是大年初四那一天。那时候李昊也防着高太后要害他,所以但凡任何食物皆要内侍们当面试吃过才敢下筷子。可那盏参茶是她熬的,亦是她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防备,也未叫人当面试尝就将它喝了。
    她那时住在永宁宫,在宫里熬参茶的时候,只有弟弟柏舟来过。虽不愿意承认,可到死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鸠毒是柏舟下到参茶里的。他自幼叫如了带着长大,灌输了太多白莲教的邪法邪见在脑子里植了根。如了与查淑怡最终未能降服她,但却降伏了柏舟,通过柏舟,害死了李昊。
    李昊临死的时候,嗓子已坏不能言的时候还劝她不要去找韩复,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叔叔韩复娶了高太后的侄女为妻,顺着这条线,她也很可能是高太后的人。他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在担心她回去之后要死在韩复手里。
    想到这里,韩覃再也忍不住,反握着李昊的手哽咽道:“二郎,我没有去阜财坊,我去了一个叫龙头山的地方。那里有满山的樱桃树,还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樱桃,夏日在那泉里洗衣,秋日还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关起柴门升起一团火,腊肉熏香,我便围着火堆纳鞋底,世间无任何事能烦扰到我,好不好?”
    她边说,李昊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过了很久,才吐了个好字。
    “记得看顾好我们的孩子!”李昊紧了紧韩覃的手,眼角渗出一颗泪来。
    韩覃心中如有刀割过,无声哽咽了两声,回握着李昊的手。
    那一世她初入东宫的时候,李昊刚十三岁,才从皇宫庆慈殿中挪出来。她当时应当是在查淑怡的手下呆了一年,之后才入的东宫,对外假说是京郊某家农户家的女儿。她自幼也是娇养的大家姑娘,后来入了大理寺,便是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有接触过农家生活,对于乡村的认识,也仅限于从京城往太原府时,一路那掠过的麦田。她此时回忆不起太多细节,但总算记得他曾追问过许多关于乡村的事情,在她一路假想的编造里,时常向往于要与她做一对农家夫妻。
    正如刘太妃所言,李昊是个纯性孩子,韩覃所有的谎话他都深信不疑,此时在梦境中,果真以为于那最痛苦最焦急的时候,他的姑娘没有喝下剩下那半盏鸠毒,继而逃走,逃到一处青青田园,有泉眼可濯足,有火堆可御寒,还会照顾好他未出生的那个孩子,又吐了个好字。
    韩覃摸着他的手渐渐回了温,亦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长舒一口气,将手从他下巴上取下来,轻声退到暖阁外,便见刘太妃一人站在门上等着。她道:“皇上的手像是回温了,睡的也很沉稳,太妃娘娘可要请御医们再进来?”
    刘太妃自己进暖阁片刻又退了出来,府军指挥使恰在殿外檐廊下跪着。她捉韩覃的手出门,问道:“外皇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指挥使答道:“锦衣卫已制服了所有番子,此时大理寺正在通查整个外皇城捉拿东厂督主马骥,皇上可有成命要开宫城门?”
    刘太妃摇头:“皇上此时还在午睡,内皇城门先不开启,你只通传皇上的成命,所有番子一律格杀无论,至于马骥,捉住了就扔到大理寺去,等皇上睡醒了再下决断!”
    韩覃见不远处那耳下有黑痣的牛素也盯着自己,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也算是给唐牧报个平安,转身便又叫刘太妃捉着进了大殿。仍是西暖阁,李昊仍还沉沉的睡着,脸色却渐渐正常了。刘太妃仍是坐到了炕床边上握过李昊的手,闷了片刻忽而道:“所谓孤儿寡母,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偌大一座宫城中,唯有一个老太妃与一个昏睡在床的皇帝。所谓孤儿寡母,确实也不过如此。只要是人,无论天子还是平民,都需要很多的你牵我扯的亲眷关系。皇城这样大,若没有很多嫔妃与子嗣,唯有那些与已不相关的阉人与宫婢们,确实也太过空荡。
    韩覃见外面奉了参茶进来,而刘太妃又扶起了李昊,便也坐到了旁边,先尝了一口才喂给李昊喝。李昊这时候已经有了意识,知道张嘴也知道吞咽,虽仍还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也喝完了那盏参茶。她帮着刘太妃掖扶着李昊躺下,压好了被子,双双默坐着,直到外面天色擦黑时,李昊忽而动了动手指,又唤道:“瑶儿!”
    刘太妃连忙招韩覃过来,仍是拍了拍她,自己转身出了门。韩覃反捏过李昊的手在手中摩梭了片刻,应道:“二郎,我在!”
    李昊又是一笑,紧了紧两只相握的手。韩覃心中一酸还想安抚两句,却又遭刘太妃在肩膀上轻轻一按。她回头,便见除了刘太妃之外,还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宫婢也跟了进来,对着她展了个略僵的笑脸。韩覃忽而会过意来,刘太妃这是想要等李昊醒来的时候,让这小宫婢呆在他身边,以此而为他们二人培养感情。
    她起身悄步退了出来,便见刘太妃也跟着退了出来。她拉过韩覃的手捏了捏道:“今日宫城内的事,我一丝儿也不会透到唐阁老那里,唐夫人还请放宽了心,方才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你从未在皇上身边呆过,好不好?”
    韩覃应道:“好!”
    这刘太妃早晨还极力帮韩清和李昊拉拢,但到了傍晚,宫中一再生变之后,却也知道假借韩覃先宽慰昏迷的李昊,在他快醒的时候,又另换个胖乎乎神似庄嫔的宫婢进去。老太妃如此好的手段,也就难怪她熬死了一宫的嫔妃,到如今于乱中能稳住这座宫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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