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炕边的夫妇银瓶没见过,男人穿青绸棉袍,他女人袄子上罩着大镶大滚的石青小坎肩,想必也是对得脸的管家。
    听见大奶奶叫那女人“老李媳妇”,银瓶心里就先惊了一惊。果然,等招她坐下,大奶奶便道:“定礼已经预备差不多了,今儿我把老李和他媳妇叫来,就是为了和银姑娘商议商议,以后是在后廊子上给他们拨间房,还是叫他们到外头住去?”
    银瓶再没想到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暗叫不好,急忙思量了一番,逼着自己开了口:”大奶奶一片热心,只是这两日桂娘身子才好些,我和她商议过了,觉得还是再留她两年的好。”
    一语既出,就像是在沸油上浇了一盆凉水,滋啦一阵嘈杂白烟过后,就只剩下骇然的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奶奶也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上回不是说你们二爷应允了……”
    银瓶忙道:“二爷倒不管,只是桂娘她、她还不想嫁人。”
    大奶奶听着新鲜,拔高了声音道:“那姑娘是什么主意?她是服侍你的,你答应了,她还敢反驳不成?”
    银瓶不想将桂娘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因微笑道:“我想,这是她的终身大事,该怎么着,还是应当听她自己的意思。大奶奶提拔,我心里着实感念,只是——牛不吃水强按头,也不是美事。不如趁着还没过定,大奶奶放下她,再挑个好的罢?”
    银瓶说得小心翼翼,可一字一句都让大奶奶心头火起。
    本来她肯请一个通房来平起平坐地商量事情,就已经是何等的体面,谁成想这蹄子竟给脸不要脸。主子奶奶忙前忙后,色色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合着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给她轻描淡写就打发了。
    什么终身大事——一个奴才的终身大事,能比主子奶奶的脸面重要?分明是不把她看在眼里。
    屋子里鸦雀无声,管家婆子们都一语不发地看着地衣,但大奶奶知道她们早已把全程记在了心里,只等着一会儿出这道门,就能立即编排成笑话散播出去。到明天,阖府都会知道——连二爷的通房都能当面打她的脸!
    更别说李瑞家都是她的人,在自己的下人跟前丢脸,以后还怎么弹压得住他们?
    大奶奶又羞又恨,脸颊发烫,再说话时已经咬了牙:“东西都已经备下了,就这么罢了不成?那嫁衣盖头,灯笼蜡烛,一应都是我铺排好的,银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应了这桩事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银瓶忙站起来,惶恐低下头,却仍不肯吐口,顿了一顿道:“大奶奶吩咐,我不敢不依。只是我和桂娘不过都是二爷房里侍奉的人,说句玩笑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桂娘不肯,我也不好强迫,不如等二爷回来,大奶奶和二爷商议着再定夺罢。”
    她如今也学坏了,遇事不决,想到的头一个主意就是把裴容廷搬出来。他在这家里是镇山太岁一般的存在,光是名字就相当有分量,以至于大奶奶听见了,干瞪眼看着她,虽恨她仗势欺人,恨她小人得志,却究竟也没说出话来。
    银瓶也就搭讪着退出了厢房来。打抱厦出来,一路顺着游廊从最近的月洞门走了出去。已经是深秋了,高远的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天冷,穿堂风更是寒飕飕的。在夹道的阴影里走着,她正要掏出汗巾来擦冷汗,往袖子里一摸,却发觉那塞在金绞丝镯子里的汗巾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记得才出大奶奶房门时还瞧见了,难道丢在院子里了?
    银瓶站住脚,回头望了望,又实在不想再回那是非之地。正在为难,忽然见迎面走来个小丫头,竟是他们房里的小丫头小婵,手里捧着个小白瓷碟子。银瓶忙叫住她道:“你干什么去?”
    小婵道:“前儿老太太差人送玫瑰搽穰卷儿和山楂糕来,用这骨碟子盛着,今儿点心吃完了,小月姐姐叫我把碟子还回去。”
    银瓶忙把碟子拿到手里,对她道:“碟子我先帮你拿着,好孩子,你替我往大奶奶院里去一趟,我有条雪青手帕子掉在里头了。你从西角门进去,顺着游廊找,没有就罢了,只别惊动了人。”小婵点点头,果然听她的话,蹑迹隐身溜进了大奶奶的院子,一面走,一面提着裙子往底下看,谁知才走到厢房西窗下,正听见大奶奶在那里大骂。
    “......宋妈你听,口口声声‘等二爷回来问他’,瞧她那乔张做致的样儿!谁不知道二爷如今就唯她一人是命,别说我这嫂子,就连老太太都且靠后,干脆到明儿把我们都打发出去,就让她银瓶奶奶当家得了!老李,我看这门亲不结也是好事,刮拉上这么个难伺候的主儿,那桂娘早晚也得骑到你儿子头上!”大奶奶啐了一口,“呸,没脸的娼妇!要不是当年徐家倒台,连着徐小姐死不见尸,今儿还轮得到她这小蹄子张狂?——叁年前二爷打四川回来,在老太爷病床前说那的话,我都是亲耳听见的。且等着罢!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疼谁呢!大白天就勾得汉子五迷叁道,图他喜欢,汉子的心得栓住的?赶明儿没了靠山,看她是怎么死的罢。”
    小婵虽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大奶奶这气势汹汹的劲头吓蒙了,也顾不得捡帕子,踮起脚就赶紧原路溜了回去。跑到夹道上,见银瓶坐在一道门的门槛子上,忙凑近了道:“了不得,我才进去就听见大奶奶骂人,好像就是骂姑娘,骂得好难听!”
    银瓶也能猜到大奶奶恨死了她,悻悻叹了口气,也没细问。倒是小婵自己回味着,忽然问:“还有个什么徐小姐,姑娘知道是谁么?”
    银瓶愣了一愣:“什么徐小姐?”
    “是方才大奶奶说的。什么‘要不是叁年前徐家倒台,徐小姐死了,今儿也轮不到她’,又是什么‘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之类的。既是二爷喜欢的,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姑娘知道这个人么?”
    小婵是近日才买来的,才十二岁。裴容廷有了瑞安的前车之鉴,再用丫鬟都挑懵懂的小孩子,殊不知小也有小的坏处。小婵童言无忌,也不懂男女之情,有什么说什么,在银瓶听来,却是骤然的刺耳。
    她扶着墙站起来,都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便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从来不说谎呢!”小婵忙为自己辩护道,“大奶奶也说,是她亲耳听见二爷说的。”
    银瓶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一偏,倚在了高耸的院墙上。
    叁年前倒台的徐家......听着似曾相识,银瓶低头半日,终于想起当年吴娇儿讲给她的故事。同样是叁年前,徐首辅,抄家......都对上了,难道徐小姐就是吴娇儿口中那位名冠京师的闺秀么?据说老太爷从前给徐家做过门客,二爷认得人家女儿,尽管不大合规矩,似乎也说得通。
    起风了,夹道两边堆积的金黄落叶被风卷着扫着,沙沙地往前赶。夹道很窄,两道高墙面对面站着,这面墙的影子照在另一面墙上,斜斜切掉了一半日光。是秋天的下午,黄黄的太阳。
    银瓶就倚在那墙下的阴影里,显得尤其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倒也说不上难过——她本来也没有资格难过,只是有点仓皇,仿佛岁月荒荒,二爷原来也有他的过去。首辅的女儿,想必是个花容月貌的淑女。朱门绣户教养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
    银瓶想起勾栏塾师教过她的一句诗。
    “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1】
    而她呢,青天白日的就百般淫浪,给男人压在书房案上肏弄。
    ——————
    【1】抄自胡兰成《今生今世》,和苏轼的原句有出入。
    【2】小银下章会发现徐小姐叫婉婉,这才是真正触及到她的,老裴一系列骚操作终于把自己挖坑埋了。激情开文的时候没有想到“宛宛类卿”,随便拈了徐令婉这个名字,导致后来不得不在排除莞莞、宛宛以及绾绾之后选个畹畹。其实畹君这名字也是抄来的,来自张爱玲《红楼梦魇》里考证出的高鹗小妾“畹君”,有i高鹗先生不要鲨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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