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直勾勾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吓得怔了,雪白的脸烧出烟霞粉。裴容廷趁她怔忪,夺过花瓶交给丫头,揽着腰将她抱下了漆柜。
    滚烫的面颊贴在他温凉的胸前,挺刮的熟罗上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银瓶头痛欲裂,一会冷一会热,满脸泪痕风干了,绷得皮肤紧涩。裴容廷把她抱到床上,她抓着他不肯撒手,看了看他的脸,又回头望了望上吊的汗巾,恍惚而小心地问:“容……容郎?我、我也死了么?”
    裴容廷不明所以,才蹙了蹙眉,银瓶脸上却已经掀起了狂喜的神色。她咬着纤细的指尖,极力地忍住哭泣,泪珠却还是滚了一脸。
    “是了,是了,一定是我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你呢!容郎,你……在等我么?”她凑近了,双手环住了裴容廷的颈子,含着颤抖的微笑,几乎虔诚地描绘着他的眉眼轮廓,终于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颈窝大哭。
    她的皮肤滚烫,热气扑面而来,裴容廷的胸膛和眼光在跳动的烛光里震了一震。
    方才的温柔只是为了哄她,裴容廷已经收敛,恢复了冷然的神色。他本早已打定了主意,多痛也不能再在她面前流露,可是她的泪水这样多,这样突如其来,声声撞在他的心坎上。
    心脏像被人紧紧攥着,他垂下眼睛,还是用一只手揽住了银瓶的肩膀,低声道:“好了,不要说胡话了。”
    银瓶已经又哭起来,“……容郎,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但是——前头的话是我骗你,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我的真心。五百多个日夜,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容郎,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呀,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还有妈妈,他们都是枉死的鬼魂,要等我替他们伸了冤报了仇,他们才能托生呀……”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这样的嚎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眼泪,只是撕心裂肺的宣泄,孟姜女哭长城般将裴容廷心中所有的防御击溃。而他甚至没听完她说了什么,就全然原谅了过往的一切,他曾经的恨,曾经的痛,已经记不得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哀愁——她流了这许多眼泪,一贯世界,都是她的眼泪。
    银瓶抓紧了他的衣裳,攥过来揉过去,蹭得一塌糊涂:“容郎,我不承望你原谅我,但既在黄泉路上遇上你,有些话我就不能带着投胎去了——和李延琮,我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再做你的拖累,你明明那么好……当着天地鬼神,我若说谎,叫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人身,你再不信,现在就剖开我的心肝看看——”
    裴容廷听她越说越离谱,忙叫人熬安神药来。碰了碰她的脸颊,见愈发烫得吓人,便拽过被子来裹住了她,打发人去找郎中。
    参汤效力渐弱,银瓶也没了力气,倚在他怀里任他摆布,只是抽噎着。
    药端来了,深茶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
    裴容廷接过来,轻轻吹了吹,眼底柔得像月下春江,哄孩子似的道:“好婉婉,把它吃了,我来喂你,好么。”
    银瓶看了一眼,变了脸色:“这是孟婆汤么?”
    裴容廷不可思议地怔了一怔,哭笑不得,“别胡思乱想,这是安神的汤药,吃了它安稳睡一觉,我明日再来看你。听话。”
    银瓶眼中又有水满湘江的趋势,挣脱出他的怀抱,跪坐在他对面,手捧着脸呜咽:“我不吃我不吃!我不要忘了容郎……”她的手徐徐滑下来,露出红肿的月眼,眼中低微的哀求也像月色一样惘然,“容郎,你吃了它罢。下辈子你忘了我,可是我还记得你,换我日日夜夜,寻你不得……”
    “胡说!”裴容廷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竟也跌入了这异想天开的幻境。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又好言好语哄了两回,见她仍不依不饶,无奈扳起脸来,冷淡道,“你若不吃,我现在就要走了。”
    作势便要起身。银瓶慌了神,忙拽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仰面望着他。
    僵持了半日,还是银瓶溃败下来,老老实实被他喂着,一口一口吃掉了安神药,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汤碗里。
    风吹走了丝丝缕缕的云,终于露出皎白的月,门外的绣球花落了又落,寂寞地盛放在这有月的夜晚。
    她在他怀里睡了许久,只是自己不知道。
    裴容廷在郎中来到之前离开了,临走前问吴娇儿:“是李将军让把我的死讯告诉姑娘的?”
    “嗳……嗳。”
    吴娇儿小心觑着裴容廷的脸色,他站在门槛外,白璧似的脸上半明半暗,唇角浮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等银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已经是五日后的事了。
    她这一病,本就因忧结内郁引起,吃了人参,沤了一身汗,又大哭了一场,把病气又都闷了回去,重新发起烧来。等再醒过来,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已经结束,廊下侬华繁丽的牡丹凋落一地,荼蘼花事了,是濡湿的初夏了。
    对于那天晚上,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吴娇儿那晚可曾有人来过。只是如今裴容廷随李延琮下扬州打仗,那晚之后给了她和几个小丫头许多钱,叫他们不许说出去,吴娇儿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矢口否认。
    银瓶跟前只这两叁个人,他们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别的消息来源。思来想去,那一夜的境况愈发模糊了,越想越觉得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病一场,流尽了眼泪,她的心还在那,却干枯得像秋日里的叶子,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但是怎么办呢,徐家的冤屈还没有洗尽,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一天她精神难得好些,才洗了头发,被吴娇儿推出来,坐在门槛上看小丫头晾手帕子。不一会听见人来报信,说是将军回来了。
    雨初晴,雁空绀碧。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下走进来一个穿黛蓝半臂,白罗中单的男子。银瓶认出是李延琮,远远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二尺长的竿子,还当是只烟杆。
    “哟,病好了么?看着恢复得不错。”
    他笑着走近了,银瓶才看出那是一架木杆,上头站着只毛绒绒的小灰雀。
    “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这玩意在京城叫蜡嘴儿,又叫梧桐儿,年节庙会上打弹的都是它们。”
    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袍子底下露出皂靴和白绸袴,门槛子矮,更显得腿长没地方放。
    银瓶立即站起身,蹙眉抱起了手臂,看着李延琮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天上一抛,小雀随即扑棱着翅膀冲到半空,衔回小石子吐在他手心。
    “好玩罢。”他洋洋得意,“我们打进扬州府,在府衙里发现这爱物儿,回来一路就养熟了。这东西亲人,好上手,留着给你做个伴儿罢。”
    打进扬州府,短短几个字,省掉了多少血雨腥风。银瓶愣了一愣,忙问:“打进扬州府了?那朝廷的兵马呢?”
    李延琮嘬着嘴逗鸟,半天才扔给她一句:“躲到南京去了。”
    银瓶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低低骂了一句“薄媚”,李延琮听见,却笑起来,靠在门旁仰头道:“杜工部有首诗——‘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诗好,对时对景——喏,银瓶,酒就不要了,你们这里的茶总得捧一碗来罢。”
    银瓶没心思理他,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又听他闲闲道:“既然身子好些了,赶明儿就搬到后头花园子里罢,里头有个两层的小红楼,足够你住的了。”
    府衙后头有个小花园,一直上着锁。银瓶愣了一愣,停住脚步道:“为什么?”
    “花园子里有花有草,叫人拾掇干净了,不是比前头有意思。怎么,不想去?就这么想离我近些?”
    “你——”
    银瓶低头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
    李延琮掸了掸衣裳,也悠悠站起了身,才打赢了仗,如今又能“铜雀春深锁阿徐”,实在是好事成双。
    花园子是好地方啊,有花有草适宜养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园子有锁,又在东北角,和某人歇宿的西小院遥遥相对。
    若是穿过这斜对角,势必要经过他的上房。
    李延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没料到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如今银瓶身边最近的人是吴娇儿,而她又曾是他的姘头,叁个人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吴娇儿也像桂娘,早已锻炼出一身步步为营的本事,想银瓶若未来跟了李延琮,自己搅在当中,未免两面不受待见;倒不如和裴尚书有个结果,自己也好长长远远地服侍。再加上裴尚书花了许多钱收买,吴娇儿便与静安暗通款曲,把银瓶将要搬到花园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容廷。
    当日白天裴容廷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晚上,吴娇儿才“偶然”将裴尚书不仅并未葬身长江,还赶来淮安做了李延琮幕下宾的消息告诉了银瓶,说他如今就住在府衙里的西小院。
    彼时银瓶正吃下了最后一口人参汤,听见这话,竟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她怔忡了须臾,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出门时一个磕绊跌在门槛上,才算寻回些神志。
    吴娇儿来扶她,她推开她,语无伦次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西小院……”
    银瓶爬起来便跑,她也跟在后头。日头下来,已经是泼泼洒洒满天星斗,银瓶整个人像撂在大海里,东倒西歪地跑到府衙的西角子,小小的院子,粉白墙,黑油大门竟是半掩的。
    她扑在门上撞开,头一眼先瞧见守在门旁的静安。
    银瓶心里轰然,见厢房的堂屋门口点着纸灯笼,便扑火的飞蛾一般闯了进去。
    吴娇儿夹脚迈进来,看见静安,两人对了个眼色,关上门远远退到了廊子底下。
    银瓶迎着灯影,一把撩开了竹帘,看到了灯下的人。
    心脏骤然的停顿,于她与他,都是。
    但是和银瓶面红发乱的狼狈相比,裴容廷称得上波澜不惊。
    眼梢掠过她,然后转回了目光,继续看他的书。
    侧脸巍峨,乌发只用玄绦系着,象牙白罗袍在灯下泛浅金,露出一点深朱红中单的领缘。夜凉的五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挑灯夜读,乌漆条案上除了书籍笔墨,就只有一盏白釉水盂,两只印奁。在别人是寒素;在他,反显得淡雅从容。
    尽管早已把心输给了她,也是输人不输阵。
    连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这么晚了,有事么。”
    病中的剖白不能算数,裴容廷本是想等她养好了身子再好好算一笔账。可是银瓶可怜兮兮扑过来,一下子扑在他膝上,话还没出口,桃花脸上就已经滚下珍珠泪来。
    “容郎!所以……那天是你……容郎,是你么。”
    她永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败下阵来,在心里喟叹,放下书卷,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额叹息。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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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看到集美们关于老裴的讨论!
    在我的设想里,老裴会倒戈并不是因为婉婉,而投靠祁狗是为了婉婉。他不告诉婉婉自己的到来,包括之前离开府衙时明知道婉婉在看他也没有回头,不是因为心机或是怎样,只是为了保留最后的体面,就像一个集美说的“我的心输给你了,我依然可以为了你赴汤蹈火,但我永远保存自己的尊严”
    但这章最后的确是搞心机,引诱婉婉来找他(doge
    2.  关于皇帝为啥子这么没脑子......
    其实写这个皇帝的时候我是参考了胡亥/隋炀帝/崇祯,胡亥和隋炀帝都是做皇子的时候很正常,登基以后一泻千里,而崇祯则是临危受命做了皇帝,完全没受过皇储的教育,导致很多事上心有余而力不足,朝中能臣不少,但不太会利用(我自己的解读)
    这个皇帝也是属于志大才疏,比较刚愎自用的性格,太急于证明自己,又没有能力,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3.  我在想接下来是不是该把“银瓶”换成“令婉”\“婉婉”......大噶会不习惯吗hhh
    4.  后面应该都是肉肉和甜甜......(祁狗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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