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琮昂然望着婉婉,倚躺着也很有些戏谑的睥睨。众人都看出这显而易见的“欲拒还迎”,婉婉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不可置信地愣了一愣,咬牙吐出叁个字,
    “没心肝。”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动了动嘴唇,却也没有说下去。
    她搀着桂娘站了起来,甚至弯下腰,为桂娘掸了掸裙上的灰尘,拉着她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弹。竹帘卷着,李十二守在门外,听着里头自己主子这一通聪明反被聪明误,简直傻了眼。他眼见婉婉冷着脸打跟前走过,赶紧进去,只见李延琮一语不发地倚着阑干,一只手搁着在阑干上,竹签子早已折得粉碎。
    虽然垂着眼,床榻又影影沉沉映满了树的影子,却仍能看出他恹恹的戾气。
    嗳!都这么久了,他这个侍从都看明白了,难道他主子还不摸清楚那徐小姐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多好的机会,趁着裴尚书不在,“戴罪立功”给徐小姐增添些好感,可他这主子——
    “十二。”
    李延琮忽然冷冷开口,把李十二吓了一跳,慌忙躬身应了,又听他道,“你到兵马司问问。”
    “是,将军吩咐。”
    “襄阳……是宋谌率部投来的,问他麾下可有睢阳的徭役,老家绍水村,叫全子的,如今身在哪里,状况如何,细细问明了再来回禀。”
    李十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有这会做好事的功夫,刚才在人家跟前摆什么谱呢。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是忙应了声,匆匆退了出去。
    -
    婉婉一路回了厢房,吴娇儿坐在一张圆桌旁拈线,见了她忙把针别在衣襟上,站起来叫姑娘,却发觉她身边还有一个。
    她好久没见过这样乡气的打扮,不免疑惑,“这是……府上新买回来给姑娘使唤的?”
    “吴姐姐,桂娘是我的旧识。”婉婉怕桂娘不是滋味,忙叫住了她,转头打发人去耳房,叫把李延琮送的那红漆箱子找出来。
    底下人见她脸色不对,手忙脚乱抬了来。婉婉让打开盖子,随手点了几只木盒,一一打开掂量过,最终选了一只足金凤头钗,两对芙蓉玉镯子,叫一个小厮来,叫他立即去当了换钱。
    吴娇儿不明所以,忙赔笑道:“好好的,姑娘怎么想起这只箱子来了?先前为买螃蟹那五百钱,还说什么都不肯动,这会子——“
    婉婉冷笑道:“我动它,不是为了我。他不仁义,我只好替他仁义。”
    丫鬟端了茶来,她站着吃了一口,沉了沉气,还是忍不住啐道,“那没良心的种子!知恩图报四个字,怕是早就忘了怎么写罢!没有桂娘一家子,他能活到今天?混忘了半死不活的时候是谁把他背上山的了!”
    她把李延琮好一阵挞伐,一半是为了桂娘出气,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悲哀。如今帮助桂娘只是举手之劳,他尚且不屑一顾,来的就算他真的功成身就,她的家人——那为扶持六王而被连累的叁百口冤魂,他还会认账么?
    吴娇儿仍一头雾水,却也不敢说话了。
    婉婉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又吩咐道:“把怀安叫进来,我有事派给他。”
    怀安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厮,似乎曾经是个小兵,有回受伤断送了一只眼睛,上不了战场,从此便被裴容廷收在身边跑跑腿。怀安进来了,婉婉道:“你是打过仗的,知道兵马操练的地方,待会换了钱来,你就拿着爷的拜帖到那里去一趟。若是襄阳来的将领在,就说我想劳烦他……“
    她顿了一顿,又把这里头的关系想了一回。
    记得上回容郎提起过,襄阳战败的那位朝廷将军战败归顺,是因为曾受他蒙恩。既如此,想必会给他卖个面子,因又道,“就说,是裴中堂的房下想劳烦他,找一位睢阳——”
    婉婉一时忘了桂娘的老家,回头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正吓得睁圆了眼。她的记忆仍停留在几个月前的夏天,裴家的庄子上来送了两担麸子,来人裹着白粗布的袍子,像个胖大的雪人。
    那时他说,主家的二爷死了,跟着穿孝。
    二爷,不就是裴容廷么?他死了!
    可是......怎么死人还有拜帖?
    她来不及再想,赶忙回神,清了清嗓子,小心道:“是绍水村,姓周。”
    “对,绍水村。周家的儿子,十七八岁,叫全子的。一旦问出下落,立即来回我,若能带过来给我们见见,就更好了。”
    -
    怀安走了,婉婉头一件事就是安顿桂娘在里间洗澡。
    客人来了,先拉着人家沐浴更衣,似乎并不大礼貌。只是桂娘这一身——蓝布夹袄,黑布袴子外头又罩着黑裙子,虽然没有补丁,可到底沾了一路的灰,在如今的婉婉看来,多少有点看不下眼。
    婉婉捧着一瓯子花露油,也进了里间,只见层层青纱幔帐被白雾蒸得朦朦的,桂娘浸在浴桶里,把头枕着边沿,已经睡着了。
    睢阳下淮南,一路六百里奔波。
    看得出,她太累了。
    婉婉没打搅,而是挽了袖子,亲自把她浸湿的头发挑出来,先绞干,再用小竹板子舀出花露油来抹上。
    动作很轻,可桂娘还是醒了。
    “唔?姑娘......唔?”她混混沌沌回过味来,忙护住头发道,“这怎么成!姑娘,怎能让您来服侍我——”
    婉婉笑道:“好姐姐,你忘了,从前我们不是常这样么。这头油里头添栀子花汁子的偏方儿,还是你教我的。今年夏天我收了好些栀子花,就为了做头油,还有这皂角,搁了桑叶末子,也是咱们从前鼓捣出来的。”
    栀子花油,桑叶胰子,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充满了女孩子的回忆。
    “姑娘……”桂娘的神色微动,抬头看着她。
    她没怎么变,只是气度端凝了一些,丰腴了一点。但是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战战兢兢的小瘦马,也不是窝在山里逃命的落魄小姐,她有了钱,有了记忆,有了身份,对着李将军那么个威震一方的军阀,也有胆子骂到他脸上去。
    她们终究回到了那云泥之别的地位差距,况且又是许久未见了,桂娘感激她的热心,却绝不敢实心眼地领这个情。
    桂娘一扭身,便让头发不着痕迹地从婉婉手中滑落,没话找话似的笑说,“听姑娘方才的声气儿,可吓了我一跳——二爷……他也在这儿么?”
    婉婉一怔,却也很快笑道:“算是罢,只是眼下到杭州去了。”
    桂娘还是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但也明白分寸,不再多问,只是道:“真好,姑娘能和二爷团圆,真是,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丫头进来传话儿,说是怀安回来了。婉婉忙把手在浴桶旁的青绸帕子上一擦,转身出去了。不到一时半刻,她又回来,提着一盏灯放在杌子上,笑道,“这可好了!”
    桂娘忙问怎么,婉婉笑道:“没想到,这大海里捞针的事儿,还真找着了。怀安回来说本是去找宋将军,不想宋将军也往杭州去了,不在营里,是一个主事接的拜帖儿。也是凑巧,那主事手底下一个书吏,在旁边听见了就说,‘不就是那姓周的小子么,叫全子的,认得认得,头前儿还替他往家里寄过东西呢’。”
    “那…那全子在哪儿呢!”
    桂娘忍不住就要站起来,婉婉忙把她按回去,笑道:“说是也往杭州去了——你别着急,我已经打发人写信给二爷,叫他帮忙照顾着些儿。李延琮才在杭州打了胜仗,这会子兵马多是镇守,不会太危险的。”
    连日的悬心终于暂时放回肚子里,桂娘长长舒了一口气,两手合十直念佛,谢了二爷又谢婉婉。
    婉婉也高兴,出来又打开妆盒数钱,喜滋滋把银子又称一遍,和桂娘炫耀:“这银子是我挣的,我虚长二十岁,也就挣过这么一回,本就要拿出来打酒吃的,你撞上了,算姐姐走运。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咱们就在花园子里吃酒吃螃蟹罢!你千里迢迢来了,是客,我合该款待你。”
    她都没给桂娘开口的机会,把帕子裹着银子,连声叫怀安回来,拿出一块做赏钱,吩咐道:“这统共一两八钱银子,你到外头,五钱银子打金华酒,两钱银子置办些油酥蒸饼,下剩的都买了螃蟹去。”
    “买回来悄悄儿送到厨房,叫他们掐些桂花蕊浸在酒里,用滚水温上;螃蟹就养在清水里,提前两小时腌上米酒,好叫它醉了,蒸着不掉腿儿;再叫他们预备一盆绿豆面儿,炒熟了掺上白菊花瓣——”
    一长段话行云流水,怀安听得眼都直了,磕巴道:“您这是要冲面茶?”
    婉婉微笑道:“傻子,这是净手用的,不然用胰子,怎么也洗不掉那腥气。”
    怀安五迷叁道地走了,婉婉才坐下,忙又隔窗追了一句,“快去告诉他,如今九月底,正是蟹黄膏子肥的时候,叫多挑些团脐的!”
    众人听了都笑,吴娇儿笑得最热闹,“我还没见姑娘这么高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个螃蟹也这么多讲究。只可怜大人,回来只怕要吃螃蟹的醋了!”
    桂娘虽还局促,却是机灵惯了,嘴皮子不耍就难受,也抿嘴轻轻道:“这倒也好,醋越酸,吃起螃蟹肉来越香甜。”
    众人又笑,婉婉也掩着小洒金川扇笑得眉眼弯弯。
    她是真高兴,可剩下的人却是各怀心事。
    吴娇儿忙里偷闲瞥了桂娘一眼,细长的眼睛被窗影斑驳,多了些盘算的意味。
    -
    自打桂娘来了,吴娇儿也就暂时从繁重的针线活里解脱了出来。一来桂娘手艺比她好,二来她们两人久别重逢,婉婉自有说不完的话告诉桂娘。
    这半年来的故事,像说书人的一个梦,讲着讲着总能“言归正传”,开始批判起李延琮来。
    李延琮做下的事有八分坏,却总能叫婉婉描绘成十二分,桂娘几次见面,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倒也就信了。
    前头晚上,婉婉熬夜讲完了他逃难路上非没事找事要吃白米的故事,第二天就有点精神不济。她为了晚上的螃蟹宴,午饭后特意歇了一觉。
    桂娘自己打帘出来,正遇上吴娇儿在廊下给鸽子喂瓜子。吴娇儿看见了桂娘,鸟也不喂了,打算拿剩下的瓜子和她套套近乎。
    吴娇儿也看出来了,婉婉与桂娘的情谊非比寻常,她倒也不是吃醋,主要是怕桂娘不好相与。一山不容二虎,万一她容不下自己,给婉婉吹吹耳边风,自己岂不只剩下干受气。
    这也她是多年青楼生涯留下的病症。
    正巧,桂娘对吴娇儿也有些好奇。两人出身相似,都是千年的狐狸,互相叫着姐姐,一路试探着一路往外走。走到一处僻静穿堂旁,忽听见墙外脚步声近,两人忙到门上,只见两个小厮提着一篓子螃蟹,正往这边来。
    “嗳哟,这就是那螃蟹罢!”
    吴娇儿走出门拦住了他们,打开竹篾盖子来瞧,笑道:“这么大!一个就有小半斤罢,哟,你瞧,你这还勾着那个还往外爬呢。”
    这穿堂偏僻,往常不大有人来,可只说句话的功夫,就忽见不远处的巷口拐来个男人。那男人一身青衣,走路没声儿,临近了才让一个小厮瞅见。
    婉婉嘱咐过,吃螃蟹这事不许外传,众人忙要搬着篓子院里去,架不住人家已经快到了跟前。桂娘急中生智,叁两步提裙子走下台阶,坐在那螃蟹篓子上,整整裙子,叫裙角挡住竹篓里的光景。
    她袖子里还有吴娇儿给的一把瓜子,于是掏出来只装作嗑瓜子,一边磕一边哼段《袅晴丝》。她穿着银红比甲儿与白绫子裙——回乡两年,离曾经的噩梦很远了,她渐渐也穿回了女子的衣裳。
    飞鬓的吊梢眼与薄薄的朱唇,乌浓的鬓边缀着一点红绒花,仍有戏台上伶牙俐齿的余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才哼一句,那男人近在咫尺,她看清了他的面貌,忽然停住了。
    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穿黑衣,皮肤苍白的,不知怎么白得发了灰。那锋利而薄的眉目,天生就是让人忘记的脸。
    可是她记得他,是祁王的手下——似乎被叫做十八郎?
    这人看着瘦削,力气却真大,在那个夏天,一把就差点把她拽脱了环儿。
    他也看了过来,就那么一瞬,眼神锐利得没有温度。桂娘不寒而栗,把手卷紧了裙子,却不想正好露出竹篓的一角。
    男人看见了篓子里的螃蟹,也没说什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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