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山上远足,中午还能野餐,亲爱的各位。”她拍拍手招呼大家,“一起出去透透气吧。我们有各种规格的登山工具。”她不由分说地将客人们组织进队伍里,但还是有两个人不打算随她动身。
    其中一位便是柯提斯。“听起来太棒了,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的膝盖在雅各布斯达尔吃了颗枪子。”那时他还盯着他受伤的手,惊慌失措的同僚射出的流弹就穿透了他的腿。“最近是好些了,但不平的路还是不方便走,搭了一天火车更是雪上加霜。如果接下来一周我还想活动,今天就得先休息了。”
    “噢,但我们可以为您叫辆马车——或者一匹马?”
    “没必要这么麻烦,我的阅读进度也落下不少了,留在这里读书也好。”柯提斯尽可能坚持立场,只希望她别再试图说动他。
    “我可以和柯提斯先生作伴。”一道丝绸般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柯提斯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阿姆斯特朗夫人皱起了眉,“说真的,达希尔瓦先生,您才真该呼吸点新鲜空气,伸展下筋骨了。”
    “亲爱的夫人,我的筋骨恐怕无法承受这种活动,光是在乡间呼吸对我来说就是粗重活了。如此清新的空气对我的心灵是有害的。”达希尔瓦夸张地耸了耸肩。卡鲁斯小姐咯咯笑起来。“不了,我还是全心全力投入工作吧,我得辛勤劳动。”
    “什么工作?”柯提斯感觉自己必须接着问。
    “诗歌的艺术。”今早达希尔瓦身上的绿色天鹅绒外套让他显得容光焕发。他同时——柯提斯不得不注意到——穿着条剪裁贴身到不雅的裤子,衣料紧贴在他的确实美观的肢体上,却使他的肌理棱线过于分明。天啊,这家伙对自己的品味还能再露骨些吗?
    “诗歌的艺术?”他重复道,看到霍特夸张地扮出绝望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有幸参与了编辑爱德华·利瓦伊最新出版的诗集。”达希尔瓦停下来,期待地看着他。柯提斯茫然地回望。达希尔瓦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那位片段派诗人,难道您没听过——?当然没听过。好吧,天才总是孤独的。或许吉卜林的《营房谣[1]》才是您的精神食粮,它应该更符合四肢发达男人的品味。那些都是有‘正经押韵’的诗,这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多遍了。”
    他向阿姆斯特朗夫人优雅地挥挥手,然后飘然离开了,留下柯提斯在原地瞠目结舌。
    “这么多——”他没说下去。
    “下流的拉丁基佬里,”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帮他讲完,精准得无礼,“这位还真是别具一格。说真的,苏菲,你干什么邀请他——”
    “他本身就是位诗人,你知道的,”阿姆斯特朗夫人道,“聪明得不得了,而且又新潮。”
    “他还俊俏得不得了呢。”芬内拉·卡鲁斯补充道,并娇羞地看着她的同伴,“不是吗,帕特?”
    “就怕金玉其外。”莫顿小姐毫不留情道,“你问我的意见,我只会说他太能显摆了。”
    ***
    客人们享用完丰盛的早餐,补足精力后便出发了,留下柯提斯和达希尔瓦独享整栋别墅。达希尔瓦宣称他要去图书室和他的缪斯女神相会;而柯提斯,一边对缪斯女神表示同情,一边则表示自己想去熟悉一下这栋建筑。
    他的确打算勘查一番,但他的目标不是那些现代化设施。
    休伯特爵士的书房门开着。柯提斯溜了进去,拧动钥匙把自己锁在里头。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不是个间谍,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是名军人。
    应该说他曾经是名军人,直到那批枪枝在雅各布斯达尔爆炸。
    他走向书桌,但上头摆的东西让他差点放弃行动:银色相框里的照片中,一名身穿英国上尉军服的年轻男人微笑着。他认得这个男人,他的五官也出现在客厅悬挂的其中一幅等身大油画里,就挂在出自萨金特[2]手笔、现任阿姆斯特朗爵士夫人令人惊艳的肖像画旁。休伯特爵士的长子,马丁,战死在苏丹的焦土上。
    一个曾经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人肯定不会背叛英军。肯定不会。
    书桌对面悬挂着另一幅已逝之人的肖像,他正俯视着柯提斯,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它的一边陈列着一幅简单的水彩画,柯提斯猜想画中之人是阿姆斯特朗的第一任妻子;另一边则是一幅粉彩素描,画中是阿姆斯特朗夫人苏菲。这里似乎没有詹姆士的肖像。
    他强迫自己继续探查。书桌抽屉都上了锁,但文件柜是开放的,于是他一边用左手手指翻找里头的档案和文件夹,一边质疑自己究竟在搞什么鬼。
    拉法叶的军火生意倒台让休伯特爵士赚了一大笔钱,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休伯特是个军火制造商,战争开打,这比生意总得有人接。而且拉法叶先生肯定希望自己的工厂能逃避责任,他自己也不想担负雅各布斯达尔的好几条人命。他曾不修边幅、形容枯槁地站在亨利·柯提斯爵士的客厅里胡言乱语什么陷害啊,阴谋啊,背叛啊,谋杀一类的言论,然后不到两周,他的尸体就在泰晤士河被打捞上岸。他当时说出口的言论,要说是罪恶感作祟说的疯话,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如果拉法叶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属实,柯提斯就不能错过这线索。他得查个水落石出,即使他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找什么,所以他只能强压着羞耻感,满脸通红地翻遍屋主的私人文件。
    他壮着胆子在那里待了很久,期间还留神着走廊里的声音和经过的仆人,等搜索到柜子的最下层,他才大大松了口气。这里头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仅有些账单和信件,看来像一个富人的例行公事。
    他在桌的钥匙,但一无所获。休伯特爵士无疑把钥匙挂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柯提斯便开始思考要如何才能拿到手。
    好吧,除非他决定像寻常盗匪那样破坏抽屉,不然再待下去也是一筹莫展。他尽可能确保自己没留下任何侵入痕迹,然后走向门口,确认门外有没有脚步声。一片寂静。他打开门悄悄出去时回头望了一眼,紧接着便直直撞上了某人。
    “耶稣啊!”他惊呼出声。
    “恐怕不是,”那丝绸般的嗓音响起,柯提斯才发现他是撞上达希尔瓦了。“当然了,我跟他都是犹太人,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共通之处了。”
    柯提斯倒退几步想远离对方,他的后背撞上门框。达希尔瓦没有试图藏住笑意,故作殷勤地往旁边移开。他瞧向屋主的书房,问道:“您参观得可真是彻底,不是吗?”
    “您的缪斯女神怎么样了?”柯提斯边回嘴边后退,感觉脸上火烧火燎。
    天哪,尴尬至极,他真是倒霉透了。幸好撞见他的是那个南欧佬。说不定达希尔瓦是不会觉得在屋主的私人房间游荡有什么问题的。
    这想法很吸引人,但可能性不高;即使是最没教养的莽夫也会知道他肯定是在盘算什么。重点是他会不会向其他人提起此事。以防万一,柯提斯得想出些借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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