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道:“如今被调回京中,不再执掌朔方军。虽然手握禁军,也无非只是奉命宿卫宫城,何况禁军又实在暗弱,全无一战之力。”
    “这样一个皇子。”萧朔抬眸,“有什么可威胁的?”
    云琅怔了怔,慢慢蹙紧眉。
    “他那时尚只是六皇子,在朝中已人脉极广,更得人心。”萧朔道,“就因为父王身上军功无数。就让他不惜搭出去一个世代军侯、皇后本家,不惜铤而走险兵挟禁宫?”
    云琅仿佛被当头一棒,胸口狠狠滞了下,血气翻搅,又压下去:“是……”
    “当初,我便同你说过。”
    萧朔看着他,慢慢道:“端王府自取其祸,并非无妄之灾。”
    “端王叔当时……”云琅轻声,“定然也已参与了夺嫡。”
    云琅闭了闭眼,反复思虑:“彼时朝中主战主和打成一片,先帝仁慈,却毕竟优柔寡断,贤王一派日日游说,彻底议和岁贡是迟早的事。”
    “王叔夺嫡,不是为了大位。他若是永远只做个征战沙场的皇子,依然无力主宰朝局。”
    云琅哑声道:“若是不争,皇位落在贤王手中,朔方军下场,就如今日……”
    “你看。”萧朔扶住他,让云琅靠在榻边,“时至今日,你听了这个,第一桩思虑的还是这些。”
    云琅怔了怔,在他臂间抬头。
    “你不是行阴诡权谋之事的料子,看了些沾了些,以为自己也学得同那些人一样了。”
    萧朔淡声:“其实在我眼中,你与当年,并无一分不同。”
    云琅张了下嘴,没能出声,胸口起伏两下,低头笑笑。
    “父王当初决意夺嫡,无论缘由为何,都定然已经有所动作,且有所成。”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参汤:“正是因为已有所成,才逼得敌方不得不兵行险着,玉石俱焚。”
    云琅心神仍定不下来,靠在榻边,怔怔出神。
    萧朔去了外间一趟,灭了炉火,将参汤提进来,分出一碗晾着:“我原本不愿同你说这些。”
    “你还是……得同我说说。”
    云琅勉强笑了下,伸手去接:“我这些年荒废久了,确实差出太多——”
    “什么叫荒废。”萧朔淡声,“不会行阴私权谋之事,不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叫荒废了?”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凛冽。
    “父王当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隐入暗处。”
    萧朔道:“这些助力,有些被发觉了,打压排挤、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还不曾被察觉,甚至还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枢之内。”
    “当初父亲夺嫡,孤注一掷,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将这些讲给我。”
    萧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写下几个名字:“这些年,我旁观朝堂纷争,隐约摸出几个人,只是还不能全然确认,要再试探甄别。”
    “我来。”云琅稍微缓过一阵心口麻木,撑起身,“叫我这么一闹,该察觉的,心中当有些决断。”
    “端王叔当年既然已卷入夺嫡,虽然下狱仓促,却不会毫无准备。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嘱咐过,我虽出身镇远侯府,却是无论如何都能信得过的。”
    云琅记下了那几个名字,低声:“他们若有心思,第一个想找的……应当是我。”
    “王府太显眼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只说我在府中饱受折磨,命在旦夕,将我拉出治伤……梁太医那个医馆便不错。”
    “你……你教教我。”云琅扯了下嘴角,“我学东西一向很快,等学会了,便替你甄别……”
    萧朔端过晾着的参汤,低头轻吹了吹。
    云琅:“……”
    云琅心底仍纷乱着,看他动作,哭笑不得:“说正事呢,你——你先别做这个。”
    萧朔莫名看他:“我连参汤也不能吹了?”
    “……能。”云琅耳朵发烫,干咳一声,“我看不顺眼。”
    云琅仗着带伤,胡搅蛮缠:“你转过去吹。”
    “罢了。”萧朔抿了一口参汤,试了试冷热,“同梁太医说好了,过几日便将你抬去医馆。”
    “好。”云琅撑起身,“你何时——”
    “但对那些人,应当如何分辩甄别、试探算计。”
    萧朔:“我不会教你。”
    “这时候,你还赌的什么气?”云琅无奈,“是是,小王爷天赋异禀,小王爷冰雪聪明,当初我不该拿栗子砸你,说你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到了医馆,只管躺在榻上养伤,帮我分析局势推断利弊,谋求大局。”
    萧朔道:“算计人心、驱虎吞狼的手段,你学不会,也不必费脑子学。”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苦笑:“萧朔。”
    “当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先皇后也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就连你自己寻死路,也不知道来托付我。”
    萧朔试好了温度,将参汤抵在云琅唇边:“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给我自己。”
    云琅闭了一会儿眼睛,抬了抬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将参汤喝了。
    “等去了医馆,我会以怕你潜逃为由,派人贴身看管你。”
    萧朔不想叫他再多费力气,一臂揽住云琅,稳稳端着药碗:“到时候,自然有人甄别他们。”
    云琅倚在萧朔臂间,诸多念头纷杂混乱,说不出话,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看着他喝净了参汤,将碗放在一旁:“现在,少将军的正事议完了?”
    “你少这么起哄。”云琅失笑,虚踹他一下,“寒碜我?还少将军,我统哪家的兵?”
    萧朔拿过帕子,递到他手里:“统我家的兵。”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既然正事议完了,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萧朔不同他费话闲扯:“你那日忽然让我吹参汤,是闹得什么毛病?”
    云琅还在想夺嫡的事,险些没跟得上:“啊?”
    “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
    萧朔想要叱责,看看云琅脸色,尽数压回去了,只冷声道:“还有当初胡扯的什么‘自己动’、‘这样那样’……”
    “小王爷。”
    云琅愣愣看着他:“您自己写话本,自己平日里都从来不看的吗?”
    萧朔一时被他噎住,险些发作,狠狠瞪他一眼:“少东拉西扯!”
    “我东拉西扯——”
    云琅一阵气结:“你点评得像模像样,还说我苍白流水账,不真挚不动人,莫非自己其实一本都没看过?!”
    “看过封皮。”萧朔沉声,“没看过便不能点评了?我要点评御膳,自己还得去御膳房观摩不成?”
    云琅从没见过萧小王爷胡搅蛮缠,一时竟被他堵得无话,按着胸口:“……”
    云琅心服口服:“萧朔。”
    萧朔蹙紧眉:“说话!”
    云琅:“你大爷。”
    萧朔:“……”
    云琅拿过那床大花凤凰的被子,蒙在萧朔头上,自己倒回去,自顾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萧朔溢着冷气坐了一阵,将被子扯了,抛在一旁:“你说,这些都是同话本上学的。”
    “废话。”云琅都懒得同他说,“我还能怎么学,去青楼转两圈,看有没有官兵来抓我在床?”
    萧朔静了良久,久到云琅几乎犯困睡过去,才又道:“当初你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是我说的。”云琅打了个哈欠,“有个叫韦庄的说的。”
    “你还立志。”萧朔道,“等你满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楼。”
    云琅:“……”
    云琅撑着胳膊,翻了个身。
    萧朔仍冷着神色,定定看着他。
    “萧朔。”云琅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我二十岁的时候,不在青楼,在吐蕃躲追兵。”
    “二十一岁时,我在党项吃土。二十二岁,我在大理滚沟。”
    “五年间,以京城为轴心,我划出去少说两千里路,兜了三个半的圈子。”
    云琅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着我跑吗?”
    “你行踪隐秘。”萧朔沉声,“到了一处,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时日……”
    云琅:“……”
    “这些时日。”云琅深吸口气,字正腔圆,“我也在专心逃命,不曾到过青楼。”
    萧朔神色不动,依旧在榻边岿然坐了一阵,肩背似是缓了缓,起身道:“睡罢。”
    “慢着。”云琅扯住他,“这么大的人,你当真一本话本都——”
    他这语气萧朔极熟悉,一听便知道云琅又要设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过!无非设个圈套,试探于你罢了。”
    “当真看过?”云琅狐疑,“看过哪句?可知道自己动什么意思么?”
    萧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参汤,便是话本里的,我亲眼见过。”
    “……”云琅轻叹:“真会挑。”
    萧朔皱紧眉:“什么?”
    “无事。”云琅没出卖书房枕头底下的《教子经》,施施然点头,“知道了,小王爷博览群书。”
    “云琅!”萧朔含怒道,“你少戏弄于我!倘若——”
    “没戏弄你。”云琅枕着胳膊,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王爷,实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写了吹参汤的话本。”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