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虚抬了下手,看向合着的屋门,笑了笑:“景参军,既然到了,何不进来听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来,转向屋外。
    屋门被推开,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门外,定定看着云琅。
    “朝廷千里执法,将龙骑参军带回京城,审讯拷问……只送回来了块染血的铁牌。”
    云琅细看他半晌,一笑:“原来是帮小王爷养兔子来了,甚好。”
    “将军。”景谏静立半晌,进了房门,“当日蒙琰王搭救脱险,情形所迫,未及传信,请将军见谅。”
    云琅看他隐约提防神色,释然一笑:“无妨。”
    景谏并不多话,将门合严,立在一旁。
    老主簿隐约不安,来回看了看,迟疑出声:“小侯爷……”
    “我去见过京中旧部,问着了些事。”
    云琅喝了口参茶,道:“若我不曾猜错,如今太师府与宫中,只怕也并不像我们所见那般同心协力。”
    “一来,皇后庞氏专擅后宫,至今竟只有两个嫡生的皇子留了下来。皇上尚是皇子时,要借势太师府,须得隐忍不发,如今既然已登大宝,不会再一味纵容下去。”
    云琅:“皇上登基一年,选了几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里,不尽然清楚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两次。”景谏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岁暮补位。”
    “太师府大抵也察觉到,皇上对皇后已有厌拒之意。”
    云琅点了下头:“二来,当年这位皇上曾对支持他的人做过什么,老庞甘看得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说……镇远侯府?”
    老主簿隐约听懂了点,迟疑道:“若是来日再出了什么事,太师府也会如镇远侯府一般,被皇上随手推出去除掉吗?”
    “于皇上而言,倒不尽然,要看来日出了什么事。”
    云琅有些冷,顺手将暖炉拿过来,在袖中拢了拢:“可在老庞甘而言,他只怕已然这么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无非当年陷害端王的行径被公之于众。”
    景谏静了片刻,看着云琅,接话道:“若是有人将旧事尽数翻扯出来,于皇上而言,最顺手的办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顶罪。太师府与侍卫司所畏惧的,正是此事。”
    “不错。”云琅笑笑,“所以老太师和侍卫司那位高指挥使,都铆足了力气想叫我当时就死透,大家干净。”
    景谏视线微凝了下,神色隐隐复杂,落在云琅身上。
    “所以您刚到咱们府上时,才一再来刺客?”
    老主簿终于听懂了:“比起皇上,他们才更怕您把当初的事说出来。因为纵然真相被翻出来,皇上一样可以再如当年那般重查一次,将他们推出来抵罪,自己择得干净……”
    “是。”云琅道,“或者……他们干脆就以为,我这次回京,是为了翻案回来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么案?”
    “……”云琅失笑:“我姓云,您说翻什么案?”
    老主簿从不曾想过这一层,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们。”云琅把冷了的茶盏搁在一旁,“还有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盏,替他换了一盏热参茶,闻言心底微动,回头看向景谏。
    “王爷说……”景谏缓缓道,“云将军不擅权谋,如今一看,只怕并不尽然了解将军。”
    云琅笑笑:“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当初便不懂,一样守住了燕云边境,可惜时运不济,为奸人所害。”
    景谏盯着他:“云将军,我知你向来懂得取舍,为了做成事,轻易便可舍弃旁人。”
    “景参军!”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见过他,跟着皱紧了眉,“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当初那般情形,你让小侯爷怎么护住你?你——”
    “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在军中职权低微。”景谏语气冷下来,“朔方军……没了七八个。”
    “我们被关在大理寺地牢审讯,一遍一遍地问,问不出便扒一层皮。”
    景谏牢牢盯着云琅:“轻车都尉叫人拖来了十来张草席,干净的给我们睡,一张最破烂的,裹他自己的尸首。”
    云琅垂眸静坐,神色不动。
    老主簿再听不下去,沉声:“景参军!”
    “听不下去了么?”景谏冷嘲,“云将军想来不曾受过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云琅慢慢道,“这些话,你们从没同琰王说过?”
    “琰王信将军至深。”
    景谏漠然道:“说这些给王爷,无非惹得他暴怒叱责……”
    “把他们都叫来。”云琅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话,“我在这儿,叫你们痛痛快快地骂。”
    景谏蹙紧了眉,牢牢盯着他。
    “心中有怨气,判断便会有失分寸。”
    云琅道:“如今我们所谋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选分辨,一旦还积着旧怨,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出错。”
    “我等不会意气用事。”景谏错开视线,“如今——”
    “当我是回来替云府翻案的,对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云琅靠在榻边,看了看手中茶盏,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觉得我为了翻案,会牺牲掉你们王爷……”
    云琅扬手,将茶盏重重掼在地上:“还说不会意气用事?!”
    景谏脸色变了变,一时被他慑住,怔忡抬头。
    “时至今日,还满脑子旧日恩怨!”
    云琅厉声:“若是来了个当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发现的,你们当如何?把人轰出去?如今琰王府是个什么情形,心中莫非没有数么!”
    “小侯爷。”老主簿吓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动气。王爷也只是叫他们居中传话,到时如何,还是叫王爷亲自决断……”
    “居中传话,靠冷嘲热讽来传么?!”云琅撑坐起身,“一个个在京郊庄子待久了,沙场学的那些东西,都就饭吃了是不是!远交近攻,你们倒好,还未开战,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们想没想过,若是我因为这般一通贬损挤兑,记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们当如何?你们再存着怨气,把哪句话传得换了个语气、变了个意思,叫他体会错了,又该当如何?”
    云琅眸色凛冽,语意凌厉雪寒:“将来在朝在野无人照应,不要脑袋闯进皇宫里造反么!”
    景谏被他劈头训斥,面色隐约涨红,一时竟半句话也说不出。
    “我真是疯了,当年把他一个扔在京城。”
    云琅手有些不稳,扶在榻沿,咬牙冷声:“这般凶险,身边竟一个长脑子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无怪他被逼成如今这般脾气。”
    老主簿不敢再说话,扶着云琅,替他小心顺着胸口。
    “你们若能替他好好办事,过来想骂什么,我今日尽数受了。”
    云琅胸口起伏,将老主簿隔开:“若是不能,便自回庄子去守着,我自去想办法……”
    “小侯爷。”老主簿眼看他气息不稳,惶恐低声,“您先平平气,他们——”
    云琅只觉得胸口血腥气逼得烦闷欲呕,闷咳几声,仓促抬手掩了,呛出一片暗红血色。
    老主簿目眦欲裂:“小侯爷!”
    “不妨事。”梁太医推门进来,“叫他侧躺,别呛了血。”
    老主簿忙扶着云琅躺下,急道:“您怎么进来了,医馆不用坐诊么?”
    “吵成这样,若是坐诊,满京城都知道有人来砸医馆了。”
    梁太医坐在榻边,展开一卷银针,“他血气不畅,老夫当初从琰王那里学了一招……”
    老主簿满心余悸,苦笑道:“再这么来几次,气血虽畅,我们小侯爷只怕撑不住了。”
    “他这些年,胸中积了不知多少这般郁气。”
    梁太医扶着昏昏沉沉的云琅,等他将血咳尽,示意老主簿将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长绝,咬牙往下吞的……盘踞不散,积郁成疾。”
    老主簿听得不安,看了看仍紧咬着牙关的云琅。
    “你们王爷,关心则乱。”梁太医道,“从不肯正经同他反目,不准他内疚,不准他自责。”
    “原本也不是小侯爷的错。”老主簿急道,“岂能叫他背负——”
    梁太医一针落下去:“可他自责。”
    老主簿怔忡立着,不知该说什么,怅然低头。
    “侍卫司拷刑分三层,一层是为撬人嘴,二层是为封人口,三层是为断人气。”
    梁太医悠悠道:“有人辗转打听问过,他在牢里,三层走过两整轮。此等旧伤并郁气纠结,若不发散,迟早要出大事。”
    景谏不知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们王爷要我说这些,原本便是给你们听的。”
    梁太医道:“不想你们脾气这么急,琰王爷还没到,你们便来兴师问罪了。”
    “还有什么……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医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广南东路报逆犯云琅踪迹。三月,荆湖南路报重兵围剿逆犯,伤其一箭,无所获。四月,湖北路江陵府报逆犯出没。五月,夔州路围捕失手……”
    景谏心下微沉,细想了半晌,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惶然看向云琅。
    “京中听说逆犯在各府流窜,消息又这般准确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设法围剿,渐渐不再管什么朔方军勾结之事。琰王府趁机出手,将人保了下来。”
    梁太医背到这里,仁至义尽,将银针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云琅:“骂了一通,发泄出来,可觉得好受些了?”
    云琅面色淡白,靠着墙缓了缓,扯了下嘴角:“说这些干什么。”
    “你们王爷押着老夫,一个字一个字背的。”
    梁太医拿过碗药,递给云琅:“还以为你见了他们,心里会高兴些。”
    云琅失笑:“我如何不高兴……”
    “高兴归高兴。”梁太医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气不平,不妨再骂几句出出气。”
    “骂什么。”云琅淡声道,“叫他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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