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起身将门合严,绕回榻边。
    云琅奄奄一息化在榻上,从头到脚几乎烫手,心神混沌但求一死。
    “现在知道难为情。”萧朔隔着薄裘,伸手拍了拍他,“咬我的时候,倒是使了十成力气。”
    “萧朔。”云琅恼羞成怒,“再多说一个字,你今晚便知道什么叫二十成力气。”
    萧朔看着云琅半晌,笑了一声,不再逗弄于他,将桌上灯烛罩得暗了些。
    云琅有所察觉,把裹着的裘皮扒开个小口:“你熄灯干什么?!”
    “……”
    萧朔只想叫屋里暗些,免得打搅云小侯爷休息养神。看着云琅十二分的警醒神色,顺手将灯罩扣严:“府上灯油不够,要节省着用。”
    云琅不信:“小王爷,那日我从你书房掰回去的珍宝架,你府上少说还有十个——”
    “十七个,都是宫中赐的。”
    萧朔闲道:“赐得太多,砸又砸不完。”
    云琅一阵气结,掀了薄裘看着他,心说幸亏工部尚书不在这儿,不然只怕要跳起来打断你的腿。
    “盖上些。”萧朔扫他一眼,“折腾一身汗,回头又要着凉。”
    云琅这些日子被他管习惯了,不很情愿,还是将薄裘重新扯回来,闭着眼睛蒙在了头上。
    萧朔拿了文书,借着昏暗光线坐回榻边,将榻上裹成球的柔软裘皮扒开了个透气的小窟窿:“没事了,睡罢。”
    “睡了醒醒了睡,再睡都睡昏了。”
    云琅不高兴,翻了个身:“我不睡。”
    “这些年你都不曾好好睡过。”萧朔随手翻过一页文书,“如今多睡些,又怎么了?”
    云琅微怔,从小窟窿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榻前的萧小王爷。
    灯光被罩子压得昏暗,窗子好好合着,漏进来依稀月影。
    萧朔靠在窗前,并不理他,慢慢翻着手上文书。
    “我这些年确实没怎么睡。”云琅看了萧朔一阵,撑坐起来,“你睡得也不很好吧?”
    “我有什么可睡不好的?”
    萧朔搁下文书,抄录下来几句:“你满门抄斩,我加官进爵。你被当成忘恩负义、利欲熏心,我是天下公认的无辜苦主。”
    “你在破庙的古井里打水喝,我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酌金馔玉……”
    萧朔轻嘲:“我凭什么睡不好?”
    云琅看着萧朔漠然无谓的神色,半晌咬了咬牙,侧过头咳了两声。
    他不愿显出不适,终归难受得心烦,忍不住抬手用力锤了下胸口。
    萧朔蹙了眉,扔下文书要探他腕脉,被云琅抬手推开。
    “萧小王爷。你看工部尚书不顺眼,气一气他倒也无妨。”
    云琅坐稳,呼了口气:“若再这么气我,你那太阴之地的上好新坟,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胡说什么。”萧朔沉声,“你不愿意听,我不说就是,不必说这种诛心之语——”
    云琅失笑:“谁诛心?”
    “这些年咱们两个谁比谁好过了?你我心里谁不清楚?”
    云琅都不想和他吵,把那只手一把扔开:“好话不能好好说,你就非得闹别扭,非说这些话叫人难受是不是?”
    萧朔肩背无声绷了一阵,眼底神色变换几次,低声:“对不起。”
    云琅还不舒服,拧了个身不理他。
    “我说这些话,并非着意气你。”
    萧朔坐在他背后,静了一阵,又继续说下去:“我这些年,每日对自己说恨你,其实恨的也并不是你。”
    “你恨你六大爷,我知道。”
    云琅叹了口气,压了压性子不同他计较,转回来:“咱们不是想办法对付他吗?如今看来是难了些,可也不是全无办法,一点点来……”
    “我的确憎恶当今圣上。”萧朔垂眸,“可还有个人,远比他更可恨。”
    云琅蹙了蹙眉:“什么人?”
    萧朔并不答话,替云琅掩了下盖着的裘皮:“没事了,我不会再说这个。”
    “你还恨什么人?”云琅拽着他,不依不饶,“萧朔。”
    “此事与你无干。”
    萧朔挪开云琅手臂,起身道:“也不会误事,你不必多管……”
    云琅反手将他按回榻上,沉声:“萧朔!”
    萧朔鲜少被他这般吼,动作顿了下,抬起头。
    “你恨你自己,是不是?”云琅死死按着他,“你自己有什么好恨的?王府出事、王妃自殁,难道是你的错?我家倾覆,是你的错?你若是实在找不着什么恨的了,自去找个木头小人每天扎三次,少在这儿——”
    “我不恨这些。”萧朔慢慢道,“我恨我当年,竟懦弱至此。”
    云琅看着他,慢慢蹙紧了眉。
    萧朔垂眸:“不过一个破玉佩,便不敢与你说明白。”
    “将你放出京城,看着你打马远走,竟不敢去追你,与你一起走。”
    “明明知道你有太多话瞒着,没同我说。”萧朔低声道,“看你披着先帝御赐的披风,那般没了生气、行尸走骨的样子……竟真的就不敢问了。”
    “怎么就行尸走骨了。”云琅堪堪反应过来,“我肉呢?”
    “行尸走骨,出自张君房《云笈七签》。”萧朔看他一眼,“虽位极人臣,皆行尸走骨矣。”
    云琅:“……”
    萧小王爷过目不忘。
    云琅不同他计较这个,扯了下嘴角,向后靠了靠:“我那时真这么狼狈?”
    “你那时候,满脸写着只盼我一剑捅了你。”
    萧朔看着他:“你我自幼相识,我每日看着你,英飒张扬锐意凌云。从不曾见过云少将军像那天一般心如死灰。”
    “你每日看我干什么。”云琅牙酸,“不说这个,你那时跟我跑什么,陪我逃亡?”
    萧朔坐在灯下,声音轻忽:“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了?你又不会轻功,我还得扯着你上房,有追兵,我还得拽着你蹲草稞子。”
    云琅一想就头疼:“我原本只要弄一个人吃的东西,有你拖累,还得给你弄一份……”
    “一只野兔,两条后腿都给你。”萧朔道,“我只吃剩下的就够。”
    “……”云琅按着右手,忍着没一指头戳倒他,“再提野兔,今夜你我定然有一个人要断条腿。”
    萧朔垂了眸,抬了抬嘴角,没再说话。
    “别捣乱……”云琅说得正认真,看他来气,隔着薄裘踹了一脚,“你跟着我逃命,且不说有多拖累我,偌大个王府不要了?”
    “玄铁卫都是端王叔的亲兵,没有你护着,还不让侍卫司拆干净了?”
    云琅喝了口参茶,剐他一眼:“老主簿跟着王叔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一觉醒过来,府上小王爷跑去跟个逃犯浪迹天涯了。”
    云琅都不忍心想老人家得被吓成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咱们俩隐姓埋名卖酒的时候,看见一位背着包袱找王爷的老人家……”
    萧朔轻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什么好恨的。”云琅就看不惯他这个劲,“我当时跑了,是不得已。你困守王府,也是不得已。”
    “都是不得已,谁也不比谁好过,自然谁也不比谁委屈。”
    云琅摸了摸萧朔手背,把薄裘分给他些,把人一块儿裹上:“来,再笑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竟当真依他所说,又牵了牵嘴角。
    云琅吓了一跳:“好乖。”
    “云琅。”萧朔不容他得寸进尺,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缓声道,“你大可再多说一句。”
    “罢了罢了,这个也不训你了……”
    云琅气力不够,一时还打不过他,能屈能伸:“你那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萧朔淡声道,“只是原本想送你,却不想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云琅惦记了十来年,还想追问,看着萧朔平静神色,竟没说得出话。
    那时候,他忙着准备出征,萧朔忙着替他送行。
    云少将军向来闻战则喜,战事越凶险便越兴奋,兴冲冲提兵出征,连别也不曾额外多道一句。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挨得太紧,压得太沉,一桩连一桩当头砸下来。
    多年后再回头看,竟只剩了一句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你今日训得好。”
    萧朔也转了话锋,不再提此事:“往事已不可追,是我囿于昔日,徒增烦恼。”
    云琅正徒增烦恼,被萧朔无端戳破,没好气横他一眼。
    “我这些年,的确睡不很好。”
    萧朔道:“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叫你听了难受。”
    云琅闷闷道:“是为了叫你自己听了难受。”
    “是。”萧朔道,“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夜深人静时,一想到你孤身在外,便只盼有人狠狠骂我几句,心里尚可好受些。”
    “只是我既无长辈教导,又无挚友在侧。”萧朔缓声,“只能自己同自己说些狠话。”
    云琅:“……”
    云琅越听越不对劲:“小王爷,你这是故意说了叫我心疼的吗?”
    “是。”萧朔极坦然,“我今日说错话,惹恼了你,若不说些话叫你心疼,你又要同我怄几日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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