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云琅隐蔽起身,从门缝朝外瞄了瞄,朝老主簿悄声道:“您撑一阵,我跳窗户走……”
    “休想跳窗户,老夫知道你在里面!”
    蔡太傅气得白发三千丈:“你蹲下前,老夫在窗户上看见你的影子了!”
    云琅:“……”
    老主簿:“……”
    “老夫原以为,你虽然口中说那些发狠的话,心里其实比谁都惦着云家小子!”
    蔡太傅怒气冲冲,牢牢堵在门外:“可你竟真下得狠手,将他活生生打成了肉泥!!”
    老人家气得手抖:“老夫从来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心狠手辣、昏庸混沌之人!昔日家变,竟让你被仇恨所惑,糊涂至此……”
    云琅眼看着自己从碎成一地越来越惨,一时越发懂了什么叫三人成虎,心情越发复杂:“下一次我会变成包子馅吗?”
    “不可说。”老主簿忙摆手,“您长命百岁,哪会是什么包子馅?”
    云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上衣物,理得端正齐整,凝神推宫过血,叫脸色看起来好了些。
    老主簿看着他,有些不安:“您要见太傅吗?此时现身,是否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云琅扯了下嘴角,“叫老人家这么劈头盖脸训萧朔一通,小王爷听着如何先不论,我听见了,要难受死的。”
    老主簿愣了下,看着他,心底一阵酸楚:“多谢……多谢您了。”
    “和我说什么谢。”云琅呼了口气,示意玄铁卫开门,躬身行礼,“太傅——”
    蔡太傅正训到激烈处,见人出来,看都不看,将左手一把扯过来,一戒尺狠狠打在了手心。
    云琅:“……”
    蔡太傅疾言厉色,还要再训斥,甫一抬头:“……”
    老主簿耳朵里塞着纸团,讷讷倒茶:“您坐。”
    云琅不止替萧小王爷挨了顿骂,还挨了一戒尺,看着掌心,颇为怀念:“一别经年,您老功力分毫不减……”
    “怎么——怎么回事?”蔡太傅牢牢拽住他,上下看了几次,“你如何死里逃生的?”
    “以后景王爷给您带的话,都不必听。”
    云琅扶着他坐下,好声好气解释:“我好好的,没被琰王酷刑拷打,前些日子萧朔把我从刑场抢回来,就藏在府上了,我们两个——”
    蔡太傅充耳不闻,反反复复看着他,哆嗦了几次,伸手摸了摸云琅的额顶。
    云琅一张嘴,眼眶倏地红了,低头笑了下,直直跪在他膝前。
    蔡太傅拽了几次,没能把人拽起来,将云琅死死护在眼前,老泪纵横。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老主簿倒好了茶,悄悄将玄铁卫扯走,仔细合严了门。
    “您看,我活着呢。”
    云琅仍带了笑,跪在地上,抬手替老人家拭了泪:“您别训萧朔,他经不起骂了。”
    “老夫何曾不知道……”
    蔡太傅说不下去,咬牙扯着他:“跪着干什么?起来。”
    “您教训,我替他听着。”云琅温声道,“这些年,叫您挂心了。”
    “教训就教训,你几时还学会跪着听训了!”蔡太傅瞪他,“地上凉,你如今身子究竟怎么样?不可任性——”
    “我们两个……没什么可跪的长辈了。”
    云琅轻声:“您让我跪一会儿,心里好受些。”
    蔡太傅手颤了下,红着眼睛看他半晌,重重叹了一声。
    云琅看着老人家的白胡子,抬了下嘴角,膝行两步,给他奉了杯茶。
    “你怎么知道是景王来说的?”
    蔡太傅接过茶水,喝了一口:“萧错那小子风风火火的,同老夫说起此事,只说你被打成肉泥送去了城西医馆,老夫原本还不信……”
    “今日却见了琰王同宗室祭祖,颇受恩宠。”
    云琅道:“您心下便生了疑虑,又在宫中四下打听了一番,是不是?”
    “看来此事……也是你们两个算好的。”
    蔡太傅总算想明白,气哼哼道:“你二人谋划朝堂,为何不找老夫帮忙?”
    “谋划朝堂,自然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云琅苦笑:“您是当今名士,满门清誉,何必——”
    蔡太傅举着戒尺:“来,再多说一句虚头巴脑的混账话。”
    “……”云琅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怕您骂我。”
    “若是不先骂了他一顿,散了火气,定然还要狠狠骂骂你。”
    蔡太傅狠狠点着云琅脑袋:“怎么就这般想不开?啊?你才多大,家国天下就不要命地往肩上扛,那是你扛的东西么?”
    云琅任他教训,低头笑着不说话。
    “若是先帝先后在,定然——”
    蔡太傅叹了口气:“行了,你没跪够,老夫看够了。”
    蔡太傅将人硬扯起来:“坐下,说你们打算干的事。再有隐瞒,一人五十下戒尺。”
    云琅掌心火辣辣的疼,往袖子里藏了藏:“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蔡太傅冷斥,“是怕老夫这些年变了心性,去帮如今这位皇上来对付你们了?”
    多年师生情谊,云琅倒不至于这般丧天良,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
    云琅:“……”
    云琅看着蔡太傅高高举起的戒尺,把话咽了回去:“如今朝局情形晦暗,今上忌惮至此,只退不进,博不出生路。”
    如今两人在宫中根基太浅,一味固守着不牵连他人,倒是把旁人都摘出去了,却也只怕也再难走得下去。
    蔡太傅久负盛名,性命早已不是皇上轻易能动得了的,若是真被牵连,无非去朝归隐,于老人家倒也不是坏事。
    云琅静坐一阵,定了定心神,将工部尚书所言捡出重点,大致说了一遍。
    “此事不可不管,却也不能叫工部尚书出头。”
    云琅缓声道:“若是不管,一来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三番五次叫人行谋刺之事,而朝中竟无能为力。如此疲软,定然招致外敌环伺,当年戎狄乱京之事,只怕难免重演。”
    “二来……现下,皇上也不能出事。”
    云琅拿过茶壶,替太傅将茶盏续满:“如今皇上刚即位一年,一旦出事,朝局定然动荡。朝局动荡,边境必乱。”
    “如今北疆不宁,朝中除了我能统兵迎敌,再无一战之将……”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笑笑:“此事我终归有私心。国难当头,竟因一己私欲有所犹疑……故而耻于相告。您要罚,还请换只手打。”
    蔡太傅静坐良久,长叹一声:“你原本毕生都该是征伐沙场的良将,如今被迫要懂这些朝堂纷争,才是国中之耻。”
    云琅笑笑:“我毕生都会是征伐沙场的良将。”
    蔡太傅眼底倏地一颤,看他半晌,不再多说:“罢了,此事不准再提。”
    云琅低头,温声应了句是。
    “你们如今是要博得皇上信任,叫皇上觉得如今朝中,宗室内只有萧朔可用。”
    蔡太傅道:“此事可有用得上老夫的?”
    云琅还在反复思量此事,闻言稍一沉吟,静了片刻又道:“太傅可愿意再出一次山,教教如今的皇子宗亲们?”
    “一群木头。”蔡太傅拉了脸色,“老夫懒得教。”
    “正因为是一群木头。”
    云琅笑了笑:“皇上如今有两个皇子,资质都平平。如今皇上正值盛年,又是刚即位,他们来不及动争储的念头,也不曾开始招揽幕僚。”
    “这不正好?”蔡太傅茫然道,“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他们资质平平——”
    “皇上还不知道。”
    云琅静了静,慢慢道:“自己的孩子,纵然知道,也总觉得是只是还未开窍罢了。”
    云琅轻攥了下拳:“除非,这个资质平平的定论是您下的……”
    蔡太傅想了片刻,豁然开朗,一拳砸在掌心:“正是。”
    “不在你这儿耽搁了,老夫回去就说要教皇子宗亲。”
    蔡太傅匆匆起身:“教个几日,就去骂他们都是一群木头,不堪造就……叫皇上知道,这群宗亲里只萧朔一个聪明蛋。”
    云琅轻扯了下嘴角,仍垂了视线,静坐在桌边。
    “还有什么可想的?”蔡太傅看着他,“你出的主意,你自己还有犹疑吗?”
    “如今朝局动荡,被扣上个平庸的帽子,暂不出头,也未必是坏事。”
    云琅摇了摇头,笑了下:“我只是——”
    云琅不着痕迹按了下胸口,轻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太傅,我很想回去痛痛快快打一仗。”
    蔡太傅立在桌边,看着他,慢慢皱紧了眉毛。
    “胡乱矫情罢了。”云琅笑笑,“府上有马车,送您回去。”
    “跟老夫一块儿走,老夫要先去梁太医那个医馆一趟,问问你如今的身子究竟怎么样。”
    蔡太傅虎着脸看他:“什么都往心里压,也不想想你若积郁成疾,萧朔那小子要怎么独活。”
    云琅干咳一声:“您来时不是这么说的,还觉得萧朔把我打成了肉泥……”
    蔡太傅恼羞成怒,举起了手里的戒尺。
    “……”云琅能屈能伸:“您教训得是。”
    “你不就是被拘在这儿整日里盘算这些,心里不痛快,想找人打架?”
    蔡太傅想不通这种事有什么难的:“拿纸笔来。”
    云琅隐约生出些不祥预感:“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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