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脸:“谁说是老夫买的?”
    云琅咳了两声,笑着应了是:“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绝不是您买的。想来定然是我梦中祈愿,天上掉下来,藏在了我枕头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势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还有个容得教训的地方。”
    “右手。”云琅实话实说,“左手就算了,刚替萧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气惯了,瞪了云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软枕上小心揽了揽。
    云琅又有点不争气,低头抬了下嘴角,将眼底热意按了回去。
    “你小时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觉云琅背后已叫冷汗湿透了,忍不住皱了眉:“当年打戒尺,人家萧朔闷声不吭,你喊得坤宁殿都能听见。”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为开弓练剑磨得手疼,经不住戒尺。”
    云琅咳了一声:“像他那般实心眼,不就被您从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这些小花样,瞪了云琅一眼:“后来端王来告诉我,开弓练剑手上会有薄茧,打着一点不疼。”
    云琅微愕:“您知道?那您还——”
    “还不是那个实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没好气:“他老子刚走,他就进来求我。说你要上战场,手疼了拿不稳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负。”
    云琅头一回听这个,一时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罚个禁闭半日潜心读书,总不伤你。”
    蔡太傅道:“他却又说,你在外行军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身子有所亏空,难得有些歇息的时候,不该被禁闭再占去半日。”
    “老夫气得不行,只得对他解释,老夫并非有意罚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纵着不管,你早晚能闹上天。”
    蔡太傅越说越来气,喝了口茶:“他却说若你闯了祸,只管罚他,他再来劝诫管教你。”
    云琅不知此事,顿了片刻,失笑:“什么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这些年的书,如何有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觉头疼:“当即便问他,能管你一时,莫非能还管得了你一世……”
    云琅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气又好笑:“他竟对我说,能。”
    云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那两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学宫的机会本就少了许多。偶尔闲下来,又要跟着练兵习武、演练战阵,其实已不怎么能见着萧朔。
    有几次,萧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学宫,板着脸立了半晌,又只是训他荒怠学业、不知进取。
    云琅不喜欢挨训,还当萧小王爷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自问惹不起躲得起,闲暇时便多去了宫里,不再如幼时一般,整日里有事没事往端王府的书房跑。
    那之后……他和萧朔再见面的次数,一双手竟都能数出来了。
    “罢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蔡太傅不再说这个,摆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宫里可还瞒的结实?若真到不可为之日——”
    “只信得过的人知道。”云琅点了点头,“纵然有一日瞒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萧朔。”
    “谁问萧朔了,老夫问的是你。”蔡太傅皱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云琅平白又被训了一顿,干咳一声:“我……也有脱身之法。”
    这一次云琅在京城现身,自愿就缚,是为了保住朔方军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个侍卫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为之时,要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云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诸事未定,未进先思退,非取胜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气。”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气,隐约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这话说得对,老夫自罚一杯。”
    “您是长辈,忧心的是我们两个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云琅笑了笑,以参汤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懒得同他多说酸话,眼底浸过温然,照云琅脑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训那几个宫中的木头,可还有什么要老夫做的?”
    “此时没有。”云琅摇了摇头,稍一停顿,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时还不曾相通,想请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诧异,挑了眉毛:“还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这是教训我。”
    云琅失笑:“等日后诸事稳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阁受教,让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绷不住了,摇头失笑:“你这张嘴……罢了,要问什么?”
    “朝局关系、公室宗亲,实在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
    云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萧朔,要扶持他,却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来对付谁。”
    “环王叔卫王叔自不必提了。萧错这个景王当得自在逍遥,虽然聪明,可也半分无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将百官疏送来一份看过,朝臣几乎铁板一块,各家军侯勋贵,也没有势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惮的。”
    云琅沉吟着,轻捻了下袖口:“我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人叫皇上如此忌惮,不惜冒险扶持萧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罢了。”
    云琅微怔,抬了头:“太傅知道?”
    “隐约知道些,不很拿得准。”
    蔡太傅点了下头:“老夫当年很不喜欢这些,故而虽然听见过些风言风语,知道的却并不详尽……你方才说朝中铁板一块,是谁告诉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说。”云琅有些迟疑,“中丞秉性方正,想来——”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个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皱眉:“他倒没什么异心,迂得发憨罢了。”
    云琅想起御史台狱中那半月,险些没压住嘴角,咳了一声:“是。”
    “你若问他,朝中自然是铁板一块。”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御史台这几年都被打压排挤,不论弹劾哪个,不是被申斥就是搁置不理。在他看来,朝堂当然是块铁板,是个官他就撞不过,只能去撞柱子……”
    云琅没绷住,一连咳了数声,尽力压了压:“依您所说,如今朝堂……其实并非尽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势力,只是御史台一样都惹不起罢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说别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着,偌大个禁宫,就真能让人这般堂而皇之修一条行刺的暗道出来?”
    云琅心头跟着一动,抬了头,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谋略,对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点到即止,看看时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没事,让萧朔去我那儿几趟。”
    “是。”云琅回神,见老人家要走,忙撑身下榻,“您——”
    “躺着!”蔡太傅横眉立目,“别让老夫亲自动手。”
    云琅无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气他不知自惜,瞪着云琅:“若非如今情形紧要,还不如把你轰回去,让琰王建个屋子,把你藏进去算了。”
    “……”云琅听过这个典故,清清喉咙:“这也是萧小王爷和您说的吗?”
    “是。”蔡太傅被这两个小子烦得不行,“你刚跑了那一年,他来找老夫,喝醉后说的。”
    云琅一时有些想不通:“他来找您……是怎么喝醉的?”
    “他说他想烂醉一场,想了三个月,一个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没找着。”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学问,大半夜被学生带着一车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说了不喝说了不喝!他还非要让,第二日可真是头疼……”
    云琅一时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静静坐在榻上,垂了视线,轻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着吧,老夫回宫里,再去替你们打探别的事。”
    蔡太傅不准云琅再送,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下次见你,定要要给老夫活蹦乱跳地上房顶,知道吗?”
    云琅牵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来利落,不再耽搁,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门。
    云琅坐正了抬手作礼,目送着老人家走远,敲了两下窗子,叫刀疤套车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边,歇了一阵,慢慢撑着靠回枕上。
    小药童探头探脑了半日,进来送了碗药,垫着脚悄悄关了门。
    药香苦涩,云琅阖着眼半躺在榻上,端过来一口气灌下去,咳了几声。
    这些年,他其实不曾想过几次……萧朔在京城是怎么过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
    书房没人闹腾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书,夜里睡个囫囵觉。
    是不是还生他的气,万一哪日运气好,在孟婆汤的摊子边上见了面,是不是还要劈头盖脸训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够难受了,一想起来,心里也跟着翻绞折腾,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云琅把药碗搁在一旁,慢慢调息。脑海里一时是少年的萧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准、替他受罚,一时是两人分道扬镳后,萧朔拉着一车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蛰痛翻扯起来,云琅无论如何都躺不踏实,辗转几次,撑坐起来:“小兄弟?”
    门应声开了条缝,小药童抱着膝盖坐在门口,一板一眼探进来个脑袋:“何事。”
    “劳你帮我买些东西。”云琅摸出一锭银子,朝他笑了笑:“先给你自己买个小药杵,剩下的去醉仙楼,五年往上的花雕,帮我买几坛回来。”
    “这么多银子?”小药童皱了眉,“能买好多酒,我抱不动。”
    云琅帮他出主意:“说是你师父用来酿药酒的,今晚前就要,他们家自然会给送了。”
    小药童仍有些犹豫:“可——”
    “两个药杵。”云琅道,“另一个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当真?”小药童终归挨不住意动,“有很多种,我最想要那个刻了字的,看着很有学问。”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