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倒也常收朝臣的礼,清楚章程,扫了一圈四下无人,匆忙收好了:“琰王要问什么?”
    “公公替皇上传的口谕,琰王在里头听见了。”洪公公压低声音,“叫问一句,皇上传口谕前,可还见了别的什么人。”
    传旨太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曾见什么人,倒是收了张条子。”
    洪公公神色微动:“什么条子?”
    “里头写了什么,咱们哪里知道。只知道这条子应当是集贤殿里出的,混在了刚送来的典籍里头。”
    传旨太监侍候得远,知道得并不详细:“至于是哪位大学士、阁老大人写的,写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了。”
    能说到这一步,已是宫里内侍的人情。洪公公不多问,又添了颗玛瑙珠过去:“今日常将军阻拦,也是不得已之举,就不必回报烦圣上的心了。”
    “这个不用公公嘱咐,如今早不是先帝时候那般宽松光景了,咱们心里如何不清楚?”
    传旨太监连连点头:“您放心,定然不会乱说的。”
    洪公公退开半步,朝他拱了拱手。
    传旨太监将东西仔细收好了,又朝洪公公与常纪拱手作别,转身快步没进了夜色。
    常纪立在殿门外还礼,看着传旨太监走远,屏退了手下绕回来:“此事究竟是喜是忧?皇上是何用意,我心里实在没底……”
    “琰王殿下叫问这个,也是为了弄清楚。”
    洪公公收了笑意,拢了袖子绕回来,压低声音答了一句:“若是集贤殿那边有了动静,便不是圣上本意,能放心回去。”
    常纪有些莫名:“又同集贤殿有什么关系,那不是给年事已高的大人们编书养老的地方么?”
    “殿下说,只要集贤殿有动静,就是家里人在外头有安排了。”
    洪公公也不很清楚,只是依吩咐行事,过去打开殿门:“殿下府上可有人等候?天色晚了,可要老仆去安排车马……”
    “不必。”萧朔垂眸,“他既有办法迫使皇上不得不放我出来,便不会让我自己走回去。”
    常纪听得云里雾里:“谁?”
    萧朔已不剩半分耐性,不再多说,不用金吾卫护送,掸净衣物匆匆出了宫。
    -
    宫外,一辆马车隐在墙角树荫下,已静等了大半日。
    老主簿从日落守到月出,在车下焦灼徘徊,不知走了多少个圈。
    宫门开了又关,次次出来的都是不相干的人。老主簿听见宫门处动静,叹了口气,抬头张望了一眼,忽然瞪圆了眼睛。
    萧朔自宫内出来,被老主簿快步迎过去,匆忙扶住:“王爷!”
    萧朔蹙紧眉:“他呢?”
    老主簿稍一怔忡,回头望了一眼车厢。
    萧朔没耐性多问,尽力压了压念头,快步过去,挑开车帘。
    老主簿拦之不及:“王爷——”
    萧朔:“……”
    开封尹卫准坐在车里,边上挤着梁老太医,虔国公贴着车厢,咬牙生着闷气,蔡太傅面沉似水,冷了脸色坐在了另一侧。
    云琅裹着厚裘皮,靠在角落,气息清浅,像是睡得正熟。
    萧朔站在车外,挑着车帘,清醒了一刻,抬手按了两下眼睛。
    卫准执掌开封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情形,背负着双手,干咳一声:“琰王。”
    “虔国公和太傅要进宫面圣,叫小侯爷拦在了宫门口,又不肯走,一定要等您出来。”
    老主簿匆匆跟过来,低声解释:“卫大人……是小侯爷关在这儿的,说是用来牵制杨阁老的人质,不能放回去。”
    萧朔阖了下眼,扶着车厢,看向梁太医。
    “老夫没来添乱,老夫一开始就在这儿。”
    梁老太医举着银针:“他怕你跪久了血脉不通,腿上落什么暗伤,叫老夫帮你扎一扎。”
    老主簿也是第一次知道府上的马车这般能装,讪讪的守在边上,试探道:“不若……您也进去试试,看能不能装得下……”
    萧朔沉声:“再叫一辆马车,送诸位大人回去。”
    老主簿:“是。”
    萧朔用力按了按额头,看着仍睡得安稳的云琅,蹙紧眉,伸手要去试他腕脉。
    “一车的故人排队训他,念及往事,牵动心神。”
    梁太医悠悠道:“叫老夫扎了几针,一时还动弹不了。”
    梁太医原本安安稳稳坐在车里,眼看闹到了这一步,看热闹半分不怕事大:“别看他如今活蹦乱跳,便以为沉疴尽除了。他如今旧伤不过只养好了两三分,根基未复,胸中也尚有郁结未解,不过是力疾从事,你们竟还来添乱……”
    “老夫何曾训他!”虔国公压不下火气,“老夫不过是要揍这个外孙一顿,几时说要牵连外孙媳妇了!?”
    “什么孙媳妇?”蔡老太傅冷冰冰道,“仗着你家王府国公,便这般仗势强抢……”
    “什么强抢!他们两个家庙都拜了,还有红绸子……十坛美酒!通红通红的大绸子!你们都没看见!”
    虔国公被这个老儒生气得火冒三丈:“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这小子还没开窍?没开窍跟着叫我外公,没开窍这般死心塌地护着他?老夫不管,今日必须说明白……”
    蔡老太傅心疼学生,硬挤过去,拿棉花堵了云琅的耳朵:“吼什么,显你嗓门大?”
    虔国公:“……”
    开封尹卫准坐得端正,负着双手,向车厢角落挪了挪。
    老主簿守在车外,战兢兢看着虔国公撸袖子,忧心忡忡:“王爷,如今——”
    萧朔撂下车帘,抬手捏了捏眉心。
    出宫前,他虽然想过宫外情形或许复杂难测、或许扑朔迷离。
    却仍半分也不曾料到。
    扑朔……迷离至此。
    云琅还在车里,此时动弹不得,说不定要被老人家们肉搏牵连到。
    萧朔终归不放心,要去将人抱出来。
    一车的人,实在动作不便。萧朔探身,刚将人揽住,冷不防听见虔国公沉声道:“开封尹都说了!”
    好歹也是在宫城之外,虔国公咬牙切齿,尽力低了嗓门:“先帝分明问过云小子,是不是心悦我家这个外孙!他不也答了话?岂会全无所觉……”
    萧朔手臂微顿,胸口像是被什么扯着,倏忽一紧。
    “他怎么答的?”蔡太傅淡声道,“不悦,萧朔老训我。”
    自己的学生,心肺脑子是怎么长的,蔡太傅比谁都清楚:“他当真知道什么叫心悦?无非以为是先帝问他,喜不喜欢同端王家的孩子一起玩儿,见了萧朔心中高不高兴。”
    蔡太傅顿了一刻,扫了一眼萧朔,补刀道:“更不要说,他答的还是不高兴……”
    虔国公恼羞成怒,险些便要动手。
    蔡老太傅能文能武,一柄戒尺使得出神入化,半分不怵:“当年……的确谁都觉得,他们两人合该在一块儿。之所以不挑破,无非等云琅再想明白些罢了。”
    “可世事无常。”蔡太傅架着虔国公的胳膊,看向萧朔,缓声道,“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明白吗?”
    萧朔垂眸:“不明白。”
    “冥顽。”蔡太傅斥道,“如今这般情形,你二人如何还能在一起?”
    “有什么不能的。”萧朔没有诊脉,将云琅的手径自握在掌心,“我要同他长相厮守,何人拦得。”
    萧朔的话说得极平静,话外近于无法无天的冷意渗出来,却平白慑得人心头一寒。
    蔡太傅蹙了蹙眉,看着他,没再说下去。
    “他喜欢怎么样都无妨,要做挚友,就是挚友,要当兄弟,便当兄弟。”
    萧朔缓声开口:“他当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他本该能想清楚的,可当年之事,剜心蚀骨,枷锁一样死死压着他。”
    萧朔伸手,抚了下云琅的眉峰:“我又混沌无知,一再误解疏离,又是一道镣铐。”
    萧朔揽着云琅,静看着他:“我本以为,他回来后我作势冥顽昏聩,他会因此生我的气,能想明白,其实最该委屈的分明就是他。”
    “我想过许多次,哪怕他因此与我反目,大吵一架也好……可他竟还觉得对不起我。”
    萧朔轻声道:“他竟觉得对不起我。”
    “你……二人间,不该有什么对不起。”
    蔡太傅忍不住道:“真要论,又岂非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能……可老夫要说的,不是这个。”
    萧朔护着云琅,抬眸:“您要说什么?”
    蔡太傅道:“按本朝律例,女子入宫若有位份,则不再按本家宗牒,一律归为官家之人。”
    这条律例当初定下,本是因为高门权贵家大业大,旁支众多,常有送入宫中的秀女年龄相仿、辈分却不同的情形,设此一条免得徒增混乱,倒没有更多的用意。
    但有旧例可寻,却也有幸有所转圜,不曾叫云氏一门的罪过株连到先皇后身上。
    “据开封尹所说,先帝已叫先皇后养了云琅,收为义子。不知是否已入了起居注,有了皇家玉牒。”
    蔡太傅道:“此事我等尚未来得及查证,还要去设法弄清楚。”
    萧朔:“……”
    “你以为我们吵了这半日,吵得是什么?”
    虔国公皱紧了眉:“难不成还有别的能拦住你们?”
    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虔国公闹心得不行:“如今这辈分已然彻底乱套了,若是云琅真成了皇后养子,虽说年纪比你小些,按辈分也是你的叔叔……”
    “你要想清楚。”蔡太傅看着他,“若是先帝当年手快,将他的玉牒改过了身份——”
    萧朔静了片刻,心烦意乱:“我就去烧了祖庙。”
    蔡太傅:“……”
    虔国公:“……”
    开封尹负责京城治安,卫准还坐在车里:“琰王。”
    萧朔面色沉静,眸底黑得不见波澜,定定看着仍安静阖着眼的云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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