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被端详得更不自在:“看我干什么?”
    “果然不同。”萧朔道,“以往替我败家,恨不得下狠手坑死我,如今刚过了明路,便管着我不准乱花钱了。”
    云琅:“……”
    云琅气血通了一大半,挣扎着撑起来,磨牙霍霍准备立时下狠口咬死萧小王爷。
    萧朔看他动作吃力,眸底无声暗了暗,伸手将人拢住,展平放在坐榻上。
    云琅跟他犟着力气,呛了下,咳了几声:“小王爷,有些事我才想通,有不少细处,可还没来得及想得透彻清楚。”
    云琅看的书多,很是警惕:“你不要以为趁我不备,诓着我过完了明路,就能顺理成章,先婚后那什么……”
    萧朔放开手,用力按了按额头:“后什么?”
    云琅都不好意思说,一把攥住衣领:“你还真是诓着我过完了明路?!”
    “……”萧朔挪开他的手,替云琅把假模假式攥皱了的外衫剥开,细致脱下来。
    他早不是第一次替云琅推宫过血,这些事都做得格外熟练,将脱下的衣物叠好,搁在一旁。
    云琅这些日子在府里养得精细,虽说仍没改见了点心就不好好吃饭的毛病,总归也补回了些分量,不再像刚回府时那样瘦得惊心。
    只是气血长久不畅,这般折腾了半晌,竟也没能暖和过来多少。
    萧朔将云琅放平,替他按了几处大穴,察觉到云琅筋骨下匿着的隐痛微栗,无声阖了下眼。
    云琅的气血不足,根基不稳,梁太医不会不知道,本不该封住他的膻中、太渊两处穴位。
    既然明知道,却还是下了狠手,只会说明云琅当时的情形实在太凶险。
    刀剑加身面不改色、生死都能等闲笑谈的云少将军,险些叫故人长辈们几句话硬生生戳乱了心脉血行。
    “又自己在那儿想什么?”
    云琅缓过一阵穴位牵扯的酸麻痛楚,看着萧朔脸色,扯扯他袖子:“有话说话,每次见你这般脸色,我都要想一遍,是不是又在什么地方不小心欺负了你。”
    萧朔不曾想到云小侯爷也会反省这个,扫他一眼,去暗匣内拿护心丹:“我也有些事情,尚不及想透彻清楚。”
    云琅正要说话,闻言微怔,抬了头看着他。
    “时至今日,我仍定不准,所求的究竟是对是错。”
    萧朔背对着他,将丹药自玉瓶内倒出来,又将玉瓶仔细封好,搁回暗匣:“你我已彼此交心,并无半分疏离怀疑,其实并不必强求太多。我有时也会想,纵然这般下去……”
    萧朔攥了药转回来,正要同老主簿清水,扫见云琅脸色,一把将他牢牢扶住:“怎么了?”
    云琅说不出话,借力坐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下。
    他心悸得太厉害,哪怕不诊脉都看得出。萧朔不及多想,将护心丹喂到云琅唇边,低声道:“先咽下去,我帮你推行血脉,将药力散开。”
    云琅有些累,只想好好歇一会儿,摇了摇头,阖了眼靠回去。
    萧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紧了眉,低声:“云琅。”
    云琅倚着车厢,压了压纷乱心神:“你怎么还……”
    云琅生性说不出这般矫情的话,静坐了好半晌,终归一笑:“无妨,既然这样,你就先想清楚。”
    云琅摸了摸贴身戴着的玉佩,将心悸硬压回去,笑了笑,洒脱道:“左右咱们俩也已绑在一块儿了,做兄弟挚友不错,做父子叔侄也很好……”
    萧朔蹙了蹙眉:“这般宽泛么?”
    “宽泛些好,有得辗转腾挪。”
    云琅很是熟练,大方教他:“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兄弟挚友做不成,总还有别的……”
    萧朔伸出手,覆在云琅嘴上,将剩下的话尽数敛去。
    云琅怔了两息,抬了眼睛看他。
    “自小你的脾气就急,我有三句话要说,说到一句半,就要抬头在房顶上找你。”
    萧朔探身,吩咐了马车回转王府,坐回车内:“这些年了,也不见你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云琅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挪走他的手:“小王爷,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说话慢?”
    两人一块儿长大,云琅最不怕翻旧账,跟他掰扯:“是我一个人听不全你说话吗?端王叔听全过?王妃听全过?整个王府就只有老主簿能等你把话说完……”
    萧朔摇了摇头:“父王母妃想来已神仙眷侣、相伴逍遥,没时间听我叨扰啰嗦。”
    “如今我想说的话,只会说给你一个人听。”
    萧朔淡淡道:“故而,你也该设法克服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忍着不咬萧小王爷慢慢呼出来,用力按了按额头。
    “方才,我的话就并没说完。”萧朔道,“我刚说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离不怀疑,不用强求,这么下去也行。”
    云琅实在愁得不行,替他总结:“你直接往下说行不行?”
    萧朔静了片刻,缓声道:“不行。”
    云琅:“……”
    “就这般下去,总归你稀里糊涂,也会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为,这就够了。”
    萧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萧朔抬眸:“我不甘心。”
    云琅怔了半晌,侧过头抿了抿嘴:“怎么就是稀里糊涂了?”
    他自觉机警得很,并不算好骗,低头不情不愿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讲义气同生共死吗?生同衾是你半夜说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够,老主簿不给你暖炉……”
    “……”萧朔心平气和,看着机警的云少将军:“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与我同进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进同出,龙凤胎都有三对了。”
    云琅从没想过萧小王爷竟还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难以置信抬头。
    “只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来。”
    萧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将护心丹递到他唇边:“张嘴。”
    云琅还没回神,下意识跟着张了下嘴,便被萧小王爷行云流水将药塞进去、灌了口水,按着嘴不准吐,沿喉间穴位反复顺了几次。
    云琅不由自主咽了药,心情复杂:“……”
    “你不必担忧,也不必心存半分怀疑不安。”
    萧朔缓声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个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辗转反侧,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的。”
    云琅半点没看出来:“你实在太忐忑,以至于动辄将我气得冒烟、吓唬我要去醉仙楼吗?”
    “是。”萧朔承认,“我装模作样久了,藏得深些。”
    云琅被萧小王爷坦然得没了话,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萧朔静坐一阵,继续低声说下去:“我原本觉得,只要你不走,愿意同我生死一处,纵然一直这样装傻下去……”
    “萧朔。”云琅咬了咬牙,“随你怎么想,我是不是装的,你——”
    “纵然你一直这样,真傻下去。”
    萧朔不和他拧,改口:“也没什么关系。”
    云琅:“……”
    云琅:“?”
    萧朔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云小侯爷乏力到软绵绵挠过来的胳膊,将人整个端过来放下:“我如何不知,这些年的事,一桩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错处。”
    云琅身上正冷得难受,隔了衣物,被他温热胸肩护住,不自觉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凌迟。”
    萧朔低声:“你如何还准自己想别的……如何还敢想别的。”
    萧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云琅一点点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带你去家庙,曾试探过你,若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同我进去。”
    “只问了这一句。”萧朔哑声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云琅此刻疼得也半点不轻,被他按着穴位,冷汗涔涔渗出来,咬牙尽力忍着:“你轻点……”
    “轻了不见效用,寻常人这些穴位都不该疼,最多只是酸麻胀痛。”萧朔道,“一处煎熬,便蛰着一处旧伤。”
    云琅筋骨微栗,下死力气忍了,别开头紧阖上眼。
    “不必忍着。”萧朔将空着的手递过去,“疼就咬我。”
    云琅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气乐了:“我虽说命犯白虎,也不是这个犯法……”
    “我不知太傅与国公说了什么,竟这般硬逼着你开了窍。”
    萧朔却不打算再说这个,将话头转回来:“我只知道,你终于想明白该怎么进我家庙的这一个时辰里,百味杂陈郁结于胸,只怕没多少念头是值得高兴的。”
    “但凡长辈,没人不说你生性豁达。”
    萧朔看着他,伸手拢上云琅后颈:“可我知你自苦。”
    云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无声绷紧,闭上眼睛。
    “没想通这些时,你抱愧的是当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萧朔替云琅推拿肩颈穴位,他怕云琅疼的太厉害,将人圈在怀里一并担着,几乎是贴着云琅耳畔,轻声道:“想通后,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负耽搁了我这些年。”
    云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处更疼,伏在他肩头,在冷汗里苍白笑了笑:“小王爷,你不如先将我敲晕过去,你我都省些力气……”
    “积年累月沉下的旧疾。”萧朔缓声道,“要治,就要先发散出来。”
    云琅讳疾忌医,闷着头扎进他臂间:“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萧朔低下头,静看了一阵致力于在自己怀里挖个坑钻进去的云少将军,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将人护住:“我在。”
    萧朔护着他,在背上慢慢拍抚,耐心等着云琅肩背隐约松缓下来:“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醉仙楼那间雅室叫松阴居。”
    “现在知道了。”云琅就是因为这个开的窍,低声嘟囔,“太傅叫开封尹给我背了,前人的词,叫《
    殿前欢》。”
    云琅嗓子有些哑,静了一阵,慢慢给他背:“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
    萧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压推揉穴位,将云琅愈向怀里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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